霍引这次却再不像从前那样君子,竟按住了她的手,身体不退反往她身上俯去,将她藏在了自己胸前。
    “嘘。忍忍。”他在她耳畔轻语。
    俞眉远别开脸,盯着黑暗不语。
    狭缝外传来的喧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转远,火光晃动着,影子摇过,渐渐又消失。黑暗回归寂静,只余明月清晖洒在两人之间。
    谁也看不清谁,只有微伏的胸膛和呼吸声音。
    俞眉远耳力极佳,比霍引更快确认外边无人,她用力拍开霍引的手,从狭缝中跳出,神情晦涩难明地朝饮者楼的方向行去。
    霍引忐忑跟过去,想了想,厚着脸矮身到她眼前,可怜道:“小阿远,你说留我吃饭的,刚才在席上我只顾着喝酒,没吃东西,我饿。”
    “小阿远……”霍引戳戳她的手臂。
    俞眉远拔开他的爪子。
    “没人拦着你去吃饭。”
    他有些像霍铮,又有些不像。
    霍铮大概不会……这么孩子气。
    她也不知。
    其实她从没真正了解过霍铮吧。
    “嘿。”霍引笑着直起腰,忽又正色道,“小阿远,我陪你去昌阳吧。向老爷子的大寿没帖子进不去,昌阳又大,你找不着徐苏琰的。我去了,可以卖这张脸。”
    俞眉远瞪他一眼。
    他有脸吗?
    ☆、第127章 意识
    日头被厚云遮挡,山中将有大雨,风啸啸而过,扰得草木皆乱。药苑里的小僮正忙着将早上晒出的草药收回屋里,忽听得风响间传来的高语声,均是一惊,扭头往药庐里看去。
    声音属于杨如心,一向温柔,甚少大声的她今日不知怎地,竟动了怒。
    “不行!霍引,你不能离开云谷。”她的态度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心姐,还有十多天,你替我将药制成药丸我带在身上,不会有事的。”霍引站在药庐中,眉头紧拢。
    他本只是求杨如心帮忙将药制成药丸,他好带去昌阳,岂料才说了个开头,便遭到杨如心的反对。
    杨如心放下手中药锄,转身看了眼庐外黑沉的天,大雨将至,满山只剩树影萧瑟。
    “霍引,不是我不愿为你制药,实乃你的身体经不起再一次毒发。先前替你用的办法只是强将慈悲骨压下,谁都不知道下次毒发会是何时。若你在外面毒发,身边又无药可用,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体内的毒早已到了药石无用的地步。如果在谷里,还能用火潭的至阳之气压上一压,可即便如此,火潭也压不了太久,慈悲骨的毒迟早要彻底爆发。
    她不敢告诉他实话,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哪怕留在云谷里,最多也只拖得一年半载,更何况是离开云谷。若是毒发,没有火潭,他必死无疑。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昌阳之行我非去不可。即便你不帮我,我也要去。”霍引两步走到她身侧,沉着声音缓道。
    杨如心抚着窗棂的手一紧,脸上是窗口摇过的树影。
    “你在逼我?若我将此事告诉连二哥,你说他会让你去吗?谷里的兄弟会让你去吗?”
    “如心,我在云谷呆了多少年……从四岁开始,到如今已有十七年之久。我知道自己会死,所以从来没替自己争取过什么,也没有任何心愿,只这一次,是我这辈子唯一所求。即便死,我也心甘情愿。”霍引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他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
    阿远想行遍天下,他便陪她,哪怕一天,余生足矣。
    正因为时间太短,他就连一刻,也不想再和她分开了。
    “霍引……”杨如心心中软去,目光落向身边男人。他将她救回云谷时,才是个十岁的少年,转眼已经过了十一年,她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看着他隐去所有念想,只为他人奔走。他明明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人,却成了困兽,从来没为自己踏出过半步,每每以笑脸待人,却无人可窥得面具之下那张脸庞上的苍白失色,一如他的人生。
    霍引不再开口。窗外已下起急雨,噼哩啪啦。
    “下雹子了,快,快进屋!”屋外小僮传来惊呼声。
    院里的药棚被砸出窟窿,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出去帮忙。”霍引转身欲离。
    “霍引。”杨如心叫住他,“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帮你。”
    霍引回头,眼眸明亮。
    “第一件事,你在火潭闭关十天,我替你施针封住火潭阳气于你体内。这过程的痛苦非同一般,你想清楚;第二件事,我要随你去昌阳,以免出岔子。”
    杨如心做了妥协。
    ……
    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砸坏了镇上许多东西。云谷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夏至这段时间,天气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刮风下雨都是小事,最怕这冰雹,一下就要砸坏许多东西。
    第二天艳阳高照,饮者楼关门不开。
    后院屋舍的瓦片被砸坏不少,院里瓜棚倒塌,鸡舍被砸坏,鸡被浇成落汤鸡,满院疯跑,那两畦本来长势极好的菜都被砸烂,再加上其它被损毁的东西……俞眉远心疼得不行。
    虽没打算在此定居,然这院落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布置的,全是她的心血。即便最终要离开,她还是把这里当成家。
    霍引来时,饮者楼的人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青娆拿着笤帚打扫酒馆门前的断枝败叶,酒馆旁边堆的空酒坛被砸碎一大片,老七正清理着,把瓷片用板车往外运。
    “姑爷来啦!”见到他,青娆仰起头高声一唤。
    前日她家姑娘在人前承认了与霍引的婚约,回头又和他去赴了宴,如今已是全镇皆知的事,不叫他“姑爷”,青娆也不晓得该称呼他什么了。
    “姑爷……”老七闻言手里的瓷片落了一地。霍引这才出现几天,就是姑爷了?这种好事什么时候才轮到他头上?想想现在青娆对他的称呼,他心酸。
    “傻子,你发什么呆?”青娆唤道。
    差别好大。
    霍引听到那声“姑爷”,心情好极,挥挥手,自行进了酒馆。
    无人拦他。
    钱老六在后厨烧午饭,酒馆里空空的,霍引一路走到了后院。后院一片狼藉,吴涯蹲在房顶修瓦,俞眉远正踮着脚站在瓜棚下重新扎紧歪斜的架子。
    他两步跑到她身后,抬手取走她手里的绳子。
    “你把架子扶好,我来绑。”他道。
    “你怎么又来了?今天我这儿可没好菜招呼你。”俞眉远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霍引,嘴里怨着,人却往旁边一退,扶好了架子。
    个子高就是好办事,她踮了半天脚也扎不牢架子,落到霍引手里,三两下便搞定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蹭饭。”霍引扎牢架子,用手推了推,确认稳妥之后才松开。
    “不是为了蹭饭,你还能为了什么?”俞眉远又踮起脚把瓜叶拔弄好。
    霍引挑挑眉,转头看到她踮脚的模样,忽想起十一年前,他抱着幼年的她从山上飞下时的模样,心里一动,便将脖颈一伸,将下巴磕到她发间。
    “都十一年了,你还是才到我下巴。”
    “小霍!”俞眉远怒了声,人往旁边跳开。
    “你少了两个字。”霍引眯眯眼,瓜棚下凉风袭来,让人格外惬意,“乖,叫哥哥。”
    俞眉远脸上倏尔一笑,嘴里道:“哥哥……”
    一道鞭形如蛇闪过,攻向霍引。
    “小霍哥哥,既然来了,就陪我玩上一玩。”
    霍引见状忙向外跳开。
    这丫头,如今真是一言不和就动手!
    鞭花频起,时如电色,时如乱蛇,墨色鞭影之间,红衣似枫,像她离京那年香醍别苑的红枫,火似的燃遍山野。
    霍引闪步躲了一会,身后那鞭影如影随形,他逃之不去,便只能折身从地上拾了撵鸡的长棍,与她对招。
    也不知她怎么练的,长鞭来的角度刁钻古怪,只朝他身上要穴下手,毫不留情面。霍引本只用了三成力,不料却被她追得狼狈,被她逼得只好认真以对。
    她的鞭法与轻功都进益了,与一年半前不可同日而语。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
    长棍如龙,转过小小的院落,长鞭绕在棍身上,一圈圈转着,渐渐变短。俞眉远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力道有如山峦,她一个不支,长鞭握把脱手而出,跟着棍子飞了出去。
    霍引如魅影一道,无声息地在她身后闪现,朝她肩头挥出一掌。俞眉远转身向旁边闪避,岂料他只是虚晃一招,她这一避,正露了破绽,霍引伸腿扫过她的脚。
    天地如倒置般,俞眉远眼前景物一花,她已被他的攻击得手,身体向后仰去。
    身后是蓄水用的大陶缸,缸面上人影压下,眼见着她要进水,腰间忽有只手揽来,将她稳稳接住。
    虚惊一场。
    俞眉远喘着气,半倚在霍引臂弯之间,眼前只有湛蓝的天与棉似的云。
    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霍引也喘着。他没料到,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眼前这小丫头竟能逼出他七分实力,他小看她了。
    比起一年半之前,她的攻击凌厉了许多,不再只是生搬硬套的招式,已有了自己领悟来的变化,那变化应是来自实战经验,夹着还不成熟的杀气,高手之风初成。
    她一直都在成长,慢慢长成他心底那朵无可取代的白兰花。
    手臂间她的腰肢细柔,他能感受到她腰上玲珑线条。她手上力量虽大,可整个人却没什么重量,像段藤萝挂在他臂弯上,叫他莫名想起云谷庄外相逢的那个场景。
    他以为是梦,可不想竟是真实的她。
    湖里走来的少女,湿漉漉的长发,挂满水珠的脸庞,还有只着鲛皮水靠的身体……这些纤细玲珑被藏于衣下,从未有人窥得,如海底深处的鱼儿,美丽异常,有生之年,只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
    霍引的心忽然狂跳不已。从前爱归爱,他却没往这些地方多想,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了……他是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俞眉远喘息片刻,站直身来,转头望向他。
    “你这人好奇怪,耳朵怎么红了,脸倒一点没变色?”她狐疑地凑近他。
    霍引被她一说,更觉血沸,立时低了头背过身去。
    “古古怪怪。”俞眉远抹了把头上的汗,展目一眺,傻眼。
    “四姑娘,你打过瘾了?”吴涯已经蹲到了房顶边沿,手托着腮,了无生趣地看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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