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发愣却是因为她回头时那个笑容,是她从未有过的恣意畅快、毫无拘束。眉眼弯弯,唇色染霞,竟叫他心里生了魔怔,想要不管不顾地吻过去。
    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低了头想要吻,只是这一吻在触及她额前发丝时,被他狠狠掐灭。
    他猛然撇开头不再看她,脚尖重点岩石,带着她往上飞去。
    心里,有丝痛苦乍然蔓延。
    山风猎猎,水气凉凉,吹不散、冻不了这丝痛。
    他们没有将来。
    ……
    一步踏上梅羡山的悬崖,霍铮便即刻松了手,将她放下。
    俞眉抬头望天,日正当空,时间恰是正午,玄龙湖有半天时间泄水,应该够了。
    她心头巨石松去,紧张感不再,便觉得身体酸疼疲乏不堪,又渴又饿。
    “阿远,刚才多有得罪了。”霍铮自觉她两步远,朝她抱拳。
    “刚才?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我只记得你救了我,别的我不记得了。”俞眉远拍拍脸颊,又拭去满头水珠,俏皮道。
    上辈子心里所敬之人,这辈子能与她结这一场患难与共的缘分,已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霍铮一笑,不再提及山下之事。
    四周的人见他二人上来,纷纷围过来。
    “钱六哥,我父亲呢?”俞眉远只抓着唯一熟悉的面孔问道。
    她没在周围的人群里看到俞宗翰。
    “大人伤重,一直勉力撑在这里等你们上来,刚才见到你们安然上来时,便已晕阙,被人抬进帐中了。”钱老六挠挠头道。
    “伤重?”俞眉远语气稍急。
    “是啊。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带了军医,不会让大人有事的。”钱老六回道。
    “之前几位不是已探过墓了,这次怎么还出了这么大意外?”
    那厢霍铮却向另一人问道。
    “娘的。”那人闻言骂了声,方道,“要不是大人之前下墓时因地动受了伤,掌灯之时精神不济,这趟下墓怎会让我们着了那墓虫的道。”
    俞眉远望去,说话的人正是适才与他们一同下墓的其中一人,方脸络腮胡,生得粗壮,个头却不高,一身衣裳绷得紧实,显得极为遒劲有力。
    “墓虫?可是黑青色、多足,会噬血而入的虫子?”霍铮又问。
    “就是那鬼东西爬上了老十的断掌处引至发狂,我们为了救他而中了墓里机关,白送了老李性命。”那人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来,朝着霍铮与俞眉远抱抱拳,又道,“说起这事,还真是多亏了二公子与四姑娘,否则俞大人和我们恐怕要这趟就交代在里面了。救命之恩,在下先替他们谢过二位了。真是万没想到,四姑娘竟也能掌灯,不愧疚是俞大人的血脉。”
    此言一出,四周围来的人尽皆变了神色,看俞眉远的目光顿时改。
    敬畏、怀疑、猜测……
    “吴涯!”钱老六见他说得太多,忍不住拉了拉他。
    奈何这吴涯是个藏不住话的粗人,当下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别扯我,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四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有个规矩,谁能点燃那盏灯,谁就是我们的掌灯之人,也就是我等之首。”吴涯说着忽记起俞宗翰还在,觉得自己的话不妥,便又临时改口,“当然了,如今我们皆奉大人之命行事,四姑娘既是大人之女,在我眼里和大人一般无二。日后倘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四姑娘只管和我吴涯开口。”
    “吴大哥客气了,燃灯实属意外,并非我的能耐,救下你们也是全赖二公子出手,我没做什么。”俞眉远跟着抱拳谦道。
    “好了,别老在这里说话。二公子,四姑娘,二位不如去帐里稍作休息,待大人醒转我再来通传二位。”旁边有人开口打断他们。
    俞眉远微一思忖,道:“不了,我要赶回东平府去。我瞒着我哥哥出来的,若是不赶回去,怕到时候他们寻到这里来,就不好了。再者论,我要赶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他们,虽然玄龙湖水放出,然而洪魔是否真的能退也还未知,我们需要另作打算。至于我父亲,就交给你们了。”
    她话虽如此说着,其实心里真正担心的是魏眠曦这会必然发现她失踪了大半天,要是又满天下找她,迟早会找到附近来,若再听到炸墓的声响,必定怀疑。
    俞宗翰此行见不得光,这些人平时肯定也都暗地里行事,她想他们必然不愿意被人发现行踪。
    “四姑娘女中豪杰,又心思细腻,吴某佩服。既然这样,我带人送姑娘回东平。”吴涯一想也是,便没勉强。
    “不必了,你们若送我回去,路上必然遇到人,我反而不好交代。我的马就拴在山下,自己回去就行。”俞眉远摇摇头道。
    “我送她下山就可以了。”霍铮开了口。
    “二公子也要走了?”吴涯问他。
    “嗯。我也是为了东平一事才来这里的,如今事了,我还另有要事在身,烦请几位代为转告俞大人,我先行一步。”霍铮朝几人拱拱手,转身朝俞眉远道,“阿远,走吧。”
    “好。”
    俞眉远干脆答道。
    这半日时光,于她而言仿佛过了很长很长,可转眼又是归途在即。
    ☆、第73章 朋友
    邵信已与军医正在照看俞宗翰,便没来送俞眉远与霍铮二人,只命人把东平舆图的拓本交到了他们手中以防万一,再由钱老六和吴涯二人将他们送到法阵之外。
    各自拜别。
    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光线黯淡,俞眉远并未看清这山里景致。回去的时候阳光正盛,照得树林里一片斑驳碎光,草木葱郁,雀鸟清鸣,让她格外惬意。
    虽说林间寒气湿重,俞眉远却觉得身上暖融,额上还出了细汗,拿手背一抹,搓下来片灰泥。
    她心里不由一乐。这趟进山,倒是把人折腾得满身尘土。
    如此想着,她朝霍铮窥去。
    两人并排而行,只静静走着,无人开口。不知为何,从山上下来后,他就变得沉默。
    山里笼着树影,霍铮一身雪青的衣裳便显得格外明亮。俞眉远回想起早晨刚遇见他时,他还是一副干净整齐、神采翩然的模样,像个入世而行的少年公子,面目皎好、风姿绰绝。和她在山里混了这半日出来,他也变得灰头土脸,衣上血污斑斑,脑后长发微乱,哪还有什么皇子模样。
    不过,他仍旧是好看的。
    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
    他鲜活明亮,与京城里的贵人们不一样,像林间的鹏鸟,志在四方。
    可他不是体弱多病吗?且这趟进山他出现的时机也凑巧,而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说自己进山到底为了什么。先前她没功夫多想,如今方觉可疑。
    如此一想,俞眉远笑容顿凝,眉头一蹙,狐疑地打量他。
    她的打量明目张胆,霍铮忍不住了。
    “你一直在偷偷看我?”他转过头,直言。
    “我哪有?”俞眉远脚步一迟,收回了目光,正视前方的山路。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已临近山脚。
    分别在即。
    “我看到你偷偷看我了。”霍铮瞧见她小男生似的正经表情,又起了逗她的念头。
    “是吗?那你看错了。”俞眉远“哼”了一声回答他。
    霍铮以为她否认了,刚要打趣,便听她转过脸来又道。
    “我在光明正大的看你!怎么?你不能让人看的?”俞眉远没在怕。
    这个答案,和她这人一样张扬。
    霍铮失笑,身形晃动,眨眼前移到她面前。
    “那你看够没有?要是不够,我们可以停下来,我让你慢,慢,看!”从前他因为“昙欢”的身份原因,无法与她斗嘴,现在可不一样。
    若论嘴上功夫,两人怕是势均力敌。
    俞眉远差点就撞上他。
    她煞住脚步,瞪他一眼。
    目光流转间,说不出的娇俏。她并没察觉自己的眼眸汪着水,可正是这不自觉的模样却叫霍铮胸口一缩,心脏似被她的目光掐紧。
    他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总想着要逗她说话。
    算了,不斗了,这一眼就让他甘拜下风。
    他摸摸鼻子,给她让路。她下巴一抬,冲他说了句:“看腻了。”
    人已经越过他的身侧往前去。
    走了两步,俞眉远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
    “阿远,到山脚了。”
    她抬眼望去,四周视野已然开阔,山下的路隐隐可见,她的马就系在前方拐角处的树后。
    霍铮已在她身后停了步伐。
    “我只能送你到这,剩下的路,你自己保重。”他向她告别。若再和她走下去,一会儿他不好潜踪跟着她,不如趁早分开。
    俞眉远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方向他拱手:“二殿下……”
    话未落便被打断。
    “我说过,叫我霍铮。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我都许你叫我名讳。”霍铮摆摆手淡道。
    他曾经恨过自己这个名字,如果他不是霍铮,不是大安朝的二皇子,也许会活得更加自在。然而每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又觉得“霍铮”二字动听至极。
    除了父母兄弟,他的名字只有她能叫,他也只愿意听她念。
    他是她的霍铮,她是他的阿远,一如平凡百姓,如此而已。
    俞眉远犹豫一下,先前是情势危急,他们顾不上身份差距,如今大事已结,他到底是大安朝的皇子,名讳怎能随便她叫?
    “你我相识一场,虽只有半天,也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便算平辈朋友,何必拘泥这些。”见她迟疑,霍铮又道。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不要做朋友。
    可惜,他们只能是朋友,也必须是朋友。
    “好,阿远便交了你这朋友。”俞眉远想了想,展颜一笑,“先前没同你说全,我叫俞眉远,在俞家行四,阿远是我的乳名。”
    他说得没错,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他又是她从前最敬佩的人,若她再拘泥小节,倒对不起他这光明磊落的心了。
    “俞眉远,好名字。”霍铮细嚼嚼她的名字,同笑道,“好了,你快回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笑颜虽灿,但他却瞧出她脸上的倦意,便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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