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梳洗一番俞眉远便出了门。她如今怕热,早早换上了象牙色滚青边的交领半臂,搭一件雾罗小衫,清爽干净。
    午后一场急雨刚过,阳光又盛,园子里热气腾腾的。花草被打落了不少,洒扫的仆妇还来不及收拾,便和着泥水浆在地上。
    青娆撑着伞跟在她后面,替她遮阳。地面泥泞,脚步稍重一些便要溅起泥点,因而两人都走得极慢。
    才过了浣花院的穿堂,俞眉远就听到有哭声传来。
    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还伴着低低的劝慰声,俞眉远不由将步子放得更缓。那厢浣花院上房的帘子被丫头挑起,里面走出几个人。当前一位,是个穿了雨过天青色缂金丝褙子的女人,纤腰细细不足一握,走起路来袅娜生姿。她梳着倭堕髻,发间戴着累丝发簪,额间是细细的珍珠抹额,杏眼棱唇,吊梢眉,妍丽精练,只是这时正拿了帕子低头抹着眼泪,杏眼泛红,又添几许委屈。
    “月欣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的,如今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难受啊。”
    这边哭边走的人,正是二姨娘何妤纹。
    “姨娘宽心,别哭坏了身子。赵妈妈那边,太太已经允了多赏一倍的银子,再打发人送她两身体面的衣裳,将她体面厚葬了便是。死者已矣,姨娘也莫太挂念。我送姨娘出去。”有人在她耳边温声宽尉着。
    俞眉远在原地停了脚步,前方俞眉初已经挽着二姨娘走到院中。
    “阿远。”俞眉初见了她一笑,颊上生了两个小酒窝,和俞眉远有五分相似。
    “大姐。二姨娘。”俞眉远颌首,并不行礼。
    “哟,原来是四姑娘。”二姨娘见到她,声调拔个尖,眼尾斜飞,“四姑娘可生了张伶俐的嘴皮,叫我们这些粗人佩服。我替姑娘备下衣裳原是好意,姑娘不领情就罢了,这到姑娘嘴里可都成了不忠不孝的人了,可怜我那月欣含冤而去,替我受了这一趟无妄之灾……”
    俞眉远来俞府后只见过二姨娘两次,因都隔着好些人,她们没有过多交流。虽是如此,可俞眉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敌意。
    说起这二姨娘,上辈子俞眉远初入府时还曾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二姨娘对她似乎存了刻意讨好的心思,当时她年幼,难分忠奸,着实被当枪使了几次,后来渐渐看懂后宅阴私,也就慢慢疏远了。这辈子也一样,二姨娘打量着她小孩喜欢鲜亮,便备下华衣讨好,又让赵妈妈以蓝田碧玉害她为杜老太太所厌,这么一来她在后宅孤立无援,便只能投向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后宅的事,上辈子她见多了。从俞府到魏家,挖空心思斗来争去,各色花样百出,她早都看腻了。
    惠夫人自己不爱管事,就放权给了后院的人,二姨娘揽了大头的,便自觉总管了后院,又仗着自己年轻,且替俞宗翰生下了庶子俞章华,底气就硬起来,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太太夫人。她哪里晓得孙嘉惠的手段,绵里藏针,能叫你吃了亏还要夸她一声贤良。
    俞眉远垂了头盯着地面上的落花。
    来日方长,她隔山观虎斗便是,若有人惹到她头上,她可也不会隐忍了,横竖最后要走,撕破脸……才有趣。
    “姨娘快别说了。”俞眉初听二姨娘夹枪带棒越说越不像话,忙开口喝止,“夫人才刚被你哭得头疼,如今正歪着休息,你嚷得大声惊到她就不好了。我刚才来时见俞丙在找姨娘,怕父亲有事找你,姨娘还是快些去看看,莫误了大事。”
    俞丙是俞宗翰跟前的长随。
    二姨娘听罢立刻抹了泪,轻啍一声把腰一拧,快步朝院门走去。
    俞眉初偷偷一笑,正在跟上送她,忽又转头,向俞眉远轻道:“你在这等等我。”
    俞眉远瞧见她清丽容颜那抹熟稔的调皮,一瞬恍惚。
    一世姻缘被毁,在家庵的青灯古佛下跪了十年,她何尝不苦?
    “阿远。”俞眉初送完二姨娘折身回来,“想什么呢?在日头下面发呆。”
    “在想大姐姐骗了二姨娘。父亲今天出门访客去了,俞丙怎会在家里。”俞眉远笑答。
    “我要不那么说,她也不知要在这编派到几时。”俞眉远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一齐往屋里走去,“你来得晚,姐妹们都挑好料子回去了,我给你拣了两匹颜色素净的,也不知你爱不爱。”
    “姐姐的眼光,阿远岂有不爱的道理。”俞眉远歪了头甜甜一笑。
    “就你嘴甜!”俞眉初闻言笑嗔道。
    “姐姐,我刚才听你们说……赵妈妈死了?”俞眉远勾了勾颊边卷发,忽收笑问道。
    俞眉初闻言脚步一顿,眉间浮起些迟疑来。
    “罢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事儿,我告诉给你,倒比你从别处得知要好。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今早好好的忽然死了,说是因为旧患难愈,又积了伤在体内。所以二姨娘才刚冲你发了那么大脾气。”
    赵氏自从三个月前在老太太那里讨了一顿板子又被逐出园子后,自觉没脸,她就借养伤为由一直躲在家里不肯见人。
    “不能呀,我听人说赵妈妈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她自觉愧对主子,无颜见人,这才避而不出。”俞眉远皱了眉,不解道。
    “我先前也听人这么说的,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好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莫再人前多提。”
    二人行到门前,俞眉初叮嘱一声就不再提这话题,拉着俞眉远去寻布料。
    ……
    这一日夜里,园子格外寂静,俞眉远倒在床上赵氏的事。
    上辈子,赵氏可没这么早死,她一直活到二姨娘被送进家庵,这辈子变数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也不知何时睡着,睁眼时天又已大亮。
    杜老太太那里仍旧免了所有人的请安。俞眉远梳洗妥当,在自己屋里用过早饭,巳时未到就已经跑到了玉兰树下。
    昨天下过雨,打落不少花,树下的香气要比平常更浓郁。
    不知今天霍引会不会来?
    俞眉远下意识就往树上看。
    树上没人。
    “找我?”含笑的声音忽从树后传出,霍引踏步而出,他今天早到一步,将小丫头失落的表情看得分明。
    俞眉远眼一亮,跑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可知道?”
    “我是你们家管家吗?连后宅死个人也来问我?”霍引低了头,佯怒看她。
    俞眉远被他堵了一句,便抿唇瞪他一眼,换了问题道:“你来这里,可是有那人的消息?”
    “是呀,不然我找你作甚?”霍引漫不经心答道,“你那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之死,和此事有莫大关联。”
    话才落,他就看到眼前的小姑娘狠狠一吸气,胸口跟着起伏,怕是被他气到了,他便得意笑了。
    俞眉远的气只有刹那,很快就消散,她不和他计较。
    “你们找到莫罗的下落了,而赵氏是引莫罗进府的人?”她脑袋转得很快,眨眼想通其中关节。
    赵氏的丈夫是府里负责采买的,常要与外界接触,采买之中猫腻甚多,少不得有人以利贿赂,他们不好直接找赵氏那口子,便都从赵氏这里开口,因而赵氏难免与外面的人接触,再加上她又是二姨娘跟前得势的老人,要想借院里采买仆役往府里塞个把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霍引指间拈了朵玉兰花转着,闻言回道:“聪明。我查过赵氏,她本人没什么疑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应该是受了这人的指使,她才将莫罗引入府中。可惜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赵氏当时受的棍伤并不致命,休养了三个月也该好了,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杀人灭口?”俞眉远顺着往下推断。
    霍引猛地俯身凑到她眼前。俞眉远吓了一跳,怒道:“你干嘛?”
    “我们在谈死人!你怎么连一丁点的害怕都没有?”
    俞眉远瞪着他平静道:“啊,我好怕。满意没?”
    “……”霍引觉得他们两的岁数反过来了,她才像那个不耐烦哄孩子而拿话敷衍了事的大人。
    “既然是他杀,有没别的发现?”俞眉远又问。
    “下手的人干净利落,用的柔劲,直接震碎她的五脏,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俞眉远目光黯了黯,线索又断了?
    不,不对,还有莫罗。
    她神色一振,抬头。
    “我们今晚抓莫罗。”霍引猜到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就出声了。
    “今晚?你们在水渠那里设伏了?”
    霍引点点头,正色道:“入夜了你可别再乱跑,尤其别去那地方!”
    告诉她这些,是因为他承诺她只有一有消息便会告诉她,可不是为了她跑去添乱。
    “知道了。”俞眉远也没打算去,她这条小命还要留着好好过日子。
    “行了,要说的说完了,我该走了。”霍引满意地笑了,他手指一弹,指间那朵玉兰花便被弹入了她发间。
    “明天早上我在这儿等你,不管你成没成功,都记得来告诉我一声。”俞眉远摸了摸发间的花,淡道。
    “嗯。”他应了声,转身欲离。
    俞眉远还是觉得不安心,莫罗狡诈多端,背后还有个功夫高深的人,霍引年少,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只怕到时情况会很危险。
    “等等。”心里想着,她不由自主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你晚上小心一点,平安为上。”
    霍引盯着自己衣袖上的小手,心头一暖,脸上却露了个坏笑。
    “怎么?小丫头你担心我?”
    俞眉远倏地收回手,不理他。
    “话说回来,我救了你两次,前几天还……抱了你。小丫头,你就不担心……以后要嫁给我这个山野粗人?”他双手环胸,戏谑道。树下碎光斑驳,像他瞳眸里动人的光芒。
    霍引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这么浮浪的话,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不过遇了这小丫头,他没来由就想逗她,看她发恼气愤亦或害羞失言的模样。
    偏俞眉远只静静看他,倒把他看得脸发烫。
    罢了罢了,遇上这么妖精似的小丫头,他认栽。
    霍引一甩衣袖,不等她说话转身就要离去,后面的人却在这会开了口。
    “你要敢娶,我就敢嫁!”
    “……”他转头,看到小姑娘笑得妖惑的脸。
    明明是他在逗她,怎么又反过来了?
    怔愣了片刻,他失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
    “霍引,保重。明天在这里,我与你,不见不散。”小姑娘又缓缓抬了手。
    轻风拂过,玉白的花瓣纷扬如雨,她的目光在这片花雨里认真而真挚。
    霍引抬手。
    击掌为盟,不见不散……
    ……
    是夜,东园忽然喧哗。
    各院都将门户紧闭,无人敢踏出半步。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幕中,忽有火光攒动,将园子南角的上空照得一片幽沉。静谧的园子里,金铁交鸣声隐约传来。
    只闻得“哗啦”的水溅之音,两道人影从池中腾跃而起,在半空缠斗到一起。
    “咻咻”几声石响,火光竟逐一熄灭,一切又恢复了漆黑。
    俞府东园南角的院墙外面,早已暗中伏了许多人,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多时,空中缠斗的两人一前一后朝外面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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