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有我。”他冷冷盯着床上的人,却对着俞眉远开口。
    俞眉远蹙眉,他们……不像朋友!
    “阿远。”床上的人重复一遍俞眉远的乳名,目光紧紧凝在她身上,并不理会小霍。
    那目光,茫然又惊愕。
    十年了……他竟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自从她走后,他就只能在酩酊大醉时才会梦到那声娇脆的声音——叫我阿远。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可偏偏他自己不断地和自己提及这个名字。
    她像烙印到他骨血中,生生世世,纵死不忘。
    俞眉远藏在小霍身后,头从他身侧探出,望着床上的人。
    这个人年纪与小霍相仿,却比他白皙许多,五官被污泥挡着看不清,但那双眼睛……透着让她心颤的危险。
    俞眉远情不自禁抓住了小霍的衣袖。
    染了血的眼眸,带着痛苦的茫然,在看到她的时候又渐渐明朗,叫她瞧出那瞳眸里氤氲而上的惊喜与震惊。
    “阿远?”床上的男人疑惑地呢喃。
    是她吗?他无法确定。
    眼前的小女孩,像池塘里未放的莲,眉目都和多年前的她一样,鲜活明媚。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死在酒宴冰冷的刀刃下?
    像做了场漫长的梦,睁眼醒来他看到了年幼的她。
    ☆、第8章 俞府
    俞眉远觉得这人的眼眸很熟悉,但他的模样被泥糊着,脸庞轮廓年轻,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可以对号入座的人。上辈子她似乎也被困在普静斋过,但那时她并没踏出庵门,自然也不会遇见陌生人。
    “你朋友是谁?”她问小霍。
    “……”小霍沉默片刻方回她,“不认识,其实他不是我朋友,只是路上遇到人。”
    俞眉远缓缓松手,眼里浮起疑色。
    “小阿远,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知如何解释。”小霍察觉到自己被人攥紧的袖袍已松去,小姑娘脸上的防备和惕色像被惊到的兔子。他有些难过,却不知如何解释来龙去脉,素来嘴皮子利索的他,竟也笨拙起来。
    “阿远,过来。”床上的人本想下床,可才动胳膊就觉得身体虚软,肩头刺疼,他只好朝她招手,想让她靠近些,好让他能看清她的模样。
    这动作让俞眉远退了一步。
    “闭上你的嘴。”小霍心里不痛快,转头沉声斥了他一句,才又安抚她,“你别怕他,有我在,他伤不了你。”
    他以为她被吓到,心里生出怯意。
    俞眉远的警惕与退后却不是因为害怕,她只是从这人身上嗅出一丝莫名的危险来,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离他远一点。
    “我该回去了。你救了我,我帮了你,我们之间无拖无欠。吃食稍后我着人送来,你们安心休养。”俞眉远说话间又扫了眼床上的人,发现他目光还胶在自己身上,那丝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话音才落,她也不等小霍回答,转身快步向屋外走去。青娆不明就里,见自家姑娘走了,便拔腿跟上。
    “小阿远。”小霍迈步想追出,却听到身后的响动。
    他脚步立停,也不转身,只霍地伸直了手臂,掌风朝后一送,将身后已挣扎下床冲向门口的人震退数步。
    那人退到床沿站定,手捂着肩口重咳两声,嘶哑开口:“让开!”
    小霍没动,手依旧拦在半空,不让他越过半步。
    俞眉远走得很快,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两人眼中,小霍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向身后的人冷道。
    “你又打什么主意?害完杨家姑娘还不够,又要换个人再来?”
    那人还盯着俞眉远消失的方向,许久后似乎确认她不会再回头出现,才渐渐收了心,轻咳两声,挺直了背,漠然出声:“我不会害她。”
    这辈子,他可以伤害任何人,却绝不会再伤害她。
    “不会?”小霍嘲弄笑道,“你可知杨家的姑娘如今是何下场?她才十六岁,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可如今……三尺白绫,她被族人逼着自绝。”
    那人将视线转到小霍身上,目光带着几分疑惑,他沉默地回忆了良久,终回记起对方口中的“杨家姑娘”所指何事。
    “那与我无关。”薄唇扯开浅笑,他坐到床上,手扯开自己的衣襟,侧头开始检查自己肩头的伤。
    虽说重生,但他脑中对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还有残留的记忆。
    “无关?若非你为了抓那淫/贼,将她当成诱饵,她何至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了一己私名,急功近利,枉顾她的安危,致使她贞节被毁,被族人厌弃。”小霍攥紧拳头,紧锁的眉宇间现出怒焰。
    他追查江湖上一宗淫/辱案子很久了,好容易追到建梁寻到贼人踪迹,却发现有人暗中利用建梁富户杨府的嫡出姑娘为饵,引那贼人出现。他赶到时杨家姑娘早已被辱,而始作俑者正与贼人缠斗,一路斗至万隆山。贼人武功高强,那人不敌,肩头被刺中,他只来得及救下那人。
    不消说,这个始作俑者正是眼前受了伤的男人。
    “抓到那淫贼,才能救到更多人。有时候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做出些牺牲。那杨姑娘命不好罢了。”那人不以为意地说着,手臂试着抬起,伤口传来的痛感让他皱了眉。
    “你牺牲掉的,是一个无辜少女的名节与性命!”见他毫无悔意,小霍怒火更炽。
    若非此人重伤,他已克制不住要出手教训了。
    “妇人之仁。”他查好伤口,将衣襟拉起。
    “妇人之仁?”小霍声音沉冷,眼中厉色渐起,“你别忘了,杨姑娘也是你口中需要被救的人之一!所谓的牺牲,只是你不择手段的借口。”
    床上的人动作一僵,竟沉默起来。
    “什么少年将军,赤胆忠魂,你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鬼!”尖锐的声音忽在他耳畔响起。
    阿远也这么说过他。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尖锐直接地斥责他,因为他杀了所有和俞眉初定亲的男人。
    心被什么刺了一下,钝痛蔓延,他眼前又浮现出阿远死前的模样。
    那时的她苍白消瘦,冷暖不知,像冬日枝头垂下的冰棱,毫无温度。她话很少,看他的眼神陌生而冷烈,不复最初的炽热。
    她死在凛冽白雪间,在倒下之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开心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哈哈……”
    痛快的笑声锥心刺骨。
    他的爱情,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除非一切重新来过,她能前尘尽忘。
    就像现在。
    ……
    俞眉远回庵堂后少不得被一顿斥责,这次还添了个慧妈妈,她说一句话能顶周素馨十句话。俞眉远乖乖低头认错,不作分辩。
    接下去两日,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厢房里。萍水相逢的人,转头被她抛到脑后。
    鱼肠道上的落石在两日后被清理干净,春雨暂歇,天色初霁,俞眉远再度踏上回俞府的路。
    车轱辘在湿地上印出两道长长的车辙,俞府渐近。
    “哇!姑娘,好漂亮啊!”青娆偷偷掀了帘子朝外望着,满脸惊叹,五官跟着生动。
    周素馨轻轻敲了下她的后脑,却也没阻止。
    俞眉远睁眼,从帘缝里窥去,看到了绵长巨大的城墙。
    即便她上辈子已经看过多次,此时仍旧扼不住心头澎湃。
    兆京气势恢弘的寅武门,重楼飞阁,青墙碧瓦,在阳光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肃穆。而为了这道城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里不知流淌浸染过多少鲜血。且不论历史如何,单就她亲自经历的,便有九王谋逆与五皇子纂位。
    但此刻,他宁静厚重,安稳平安,像白描勾勒的将军,守着整个大安朝最繁盛的都城。
    这道门像她命运的转折,踏过之后,她的人生翻天覆天,再也回不到最初。
    俞眉远怔怔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这一世,她定要踏出这道门,再不让这座城成为她的桎梏。待她长成,待《归海经》的功法小成,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便远远离了这地方。
    万里江山长卷,三寸墨毫书就,此乃她毕生夙愿。
    今生,这方寸后宅之地,焉困她飞凰之心。
    马车进了城便颠得没那么厉害,俞府大宅位于雁甲街上,真正的天子脚底,只要穿过一条长街,就直通大安朝最外一重宫门。这宅子是俞宗翰进京赴任时皇帝赏下的,宅子不大,胜在离天子近。宅子几经修葺,俞家又买下了旁边与对街的两处园子,如今不说与天潢贵胄的府邸相提并论,但论布局奇妙、造景精巧,俞府这宅子却是全京城贵人圈里交口称赞的,其中尤以俞府东园为最。
    一街之隔,俞府分了东园与西园。东园住了俞老夫人与俞家大房,西园归了俞家二房和三房。俞宗翰进京后便将俞老夫人接来,俞老夫人又希望他提携兄弟,因此俞家二房、三房接连进京。虽说三房已然分家,但俞家这二房、三房皆仰仗俞宗翰而存。
    雁归街离城市有段距离,俞眉远又闭眼打了个盹才到东府。
    “到了到了,姑娘,到了!”青娆已按捺不住地蹲到门帘前,朝外张望。
    很快有人撩起帘子,探进一张陌生的脸庞,笑着扶她们下马车。
    青娆和周素馨先下了车,这才轮到俞眉远。车下早已有仆妇搬来小杌子摆好,俞眉远微微拎了裙子,扶着周素馨的手踏下马车。
    到扬平庄接她的人只剩下慧妈妈还垂手立在一旁,赵氏已经带着另一个妈妈进宅通禀。
    “好气派的大门啊!”青娆站在门前,仰了头惊叹道。
    朱红高门,门上的金色兽首衔环怒目呲嘴,往上是檐下挂着的两个红漆大灯笼,往下是青石台阶,整块的长砖没有任何拼接的缝隙,石阶两边安着两只镇宅石狮子,雕刻得威风凛凛。
    一台软轿候在了门口,轿边站了两个健壮仆妇并一个粉衣大丫头。车马进不了园子,俞眉远必须在这里换轿进宅。
    也难怪青娆会惊叹,这门与平扬庄里的小门小户,简直是天壤之别。
    “扑哧!”听了青娆的话,粉衣大丫头笑出声来。
    俞眉远抬头望去,除了慧妈妈外,那两个仆妇也已捂着嘴忍笑,眼中目光早已将俞眉远三人看轻一等。
    “青娆,别大惊小怪,这只是俞府的角门而已。”她勾了唇向青娆嗔道,目光却扫过这几个丫头婆子。
    晶亮的瞳仁汪着水,眼像月芽似弯起,蜜枣般的甜。
    她说着人已走到轿前,笑眼里冰凉的眼光一扫,粉衣丫头情不自禁微俯了腰抬手。
    俞眉远便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颐指气使娇道:“还不打帘。”
    那两个仆妇一愣,轿门边上那人忙伸手挑了帘子。俞眉远步伐轻移,扶着那粉衣丫头的手上了轿子。
    身量未开的小姑娘,一身素白孝服,本该单薄可怜如风中飞絮,但她却着实透出股无法言喻的妖妩,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犀利,清透。
    不惊不躁,不亢不卑,甚至带了点戏谑娇憨,仿佛她天生就比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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