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刚走到镇西口,就听见有刺耳的锣声响,有人在喊话,朱七听不清楚,抄起手,寻着锣声跟了过去。
    镇中心的大路上稀稀拉拉走着一群人,朱七看清楚了,是一队日本兵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往东走。
    朱七紧跟几步,问后面的一个二鬼子:“老总,皇军这又是抓了哪里的人?”
    那个二鬼子横横地用**隔了他一下:“还有哪里的?游击队!”
    朱七不敢再问了,退后两步,打眼看去,眼睛一下子直了,那个脑袋上缠满绷带的不就是镇南头卖肉的永乐嘛。
    被鬼子押着的这帮人大概有五六个,全都被五花大绑着。永乐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他的破棉袄上全是绽开的棉花,黑洞洞的,像是被火烧过,一条胳膊脱离了肩膀,像是背在身上一般。他不时冷笑一声,惹得旁边的鬼子一跳一跳地用**捣他的脊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仰头,大声唱起了歌:“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风侵人夜难眠。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朱七吃了一惊,永乐怎么会唱东北抗日联军的歌?连我都没学会呢……不禁喝了一声彩:“唱得好啊!”
    永乐动作缓慢地转回头,冲人群哈哈大笑:“都醒醒吧!小日本儿欺负到咱家炕头上啦!”
    一个日本兵哇啦一声跳起来,举起刺刀,扑哧一声戳进了永乐的左肋,永乐踉跄一下,蓦地站住了。
    日本兵倒退一步还要上前,永乐冲他微微一笑:“小鬼子,老子要操你八辈子祖宗。”
    一个军曹模样的鬼子拉了刚要上火的鬼子一把,冲永乐一晃枪刺:“开路!”
    永乐用左胳膊夹紧左肋,扬起头继续前行,残阳将他的身影照成了紫褐色。一行人缓缓地往关帝庙那边挪。朱七知道鬼子又要杀人了,心一丝一丝地抽紧了,血液似乎也在刹那之间凝固了,眼前忽悠忽悠地晃着四哥模糊的影象。我四哥在那世过得还好吗?朱七发觉自己的眼睛模糊了。过了关帝庙,前面是一个用来唱戏的土台子,永乐轻车熟路地跨过戏台旁边的碾子,稳稳地上了台子,身后留下一溜鲜血。棉裤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全是血。那几个被绑着的人也跟着他上了台子,立成一排。朱七的血开始热了,热得他全身被火烘烤着一般。鬼子军曹转身冲旁边站着的一个像是翻译模样的人嘀咕了几句,那个长相如野狗的翻译就向围观的百姓做开了演讲:“父老乡亲们,大日本皇军是来保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我们这一带的百姓深受土匪游击队的残害,尤其是最近从满州那边流窜到我们这里来的抗联红胡子,他们在满州折腾够了就跑到我们这里来烧杀抢掠。大日本皇军决不答应他们破坏共荣,妖言惑众,胡作非为,残害一方百姓……”
    “对!”一个呲着黄牙的二鬼子大声嚷嚷,“皇军对待我们辖区的百姓那可真够意思,不然全得‘连坐’!”
    “说的是啊,”翻译接口道,“大家也许不知道,在所谓的根据地,一旦发现游击队,全部都得,啊,那什么……”
    “三光!”大黄牙边用枪往后隔看热闹的人边说,“就是烧光、杀光、抢光!咱们这是沾了大便宜啦!”
    “对,沾了大便宜了,”翻译继续挥舞他干巴巴的胳膊,“咱们这里出了**的游击队,我们应该坚决消灭他!”
    “我操你姥姥,”永乐的嗓音沙哑,他似乎没有力气说话了,“老子是中国人……”
    “你不要煽动,”翻译一指永乐,“乡亲们看好了,这个叫孙永乐的家伙是一个隐藏在我们丰庆乡的共产党游击队,他一直跟东北的抗联有联系,刚才他唱的歌就是证明!二十四日大集那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吧?他胆敢带着抗联的人劫了皇协军的法场!这还不说,皇军围剿的时候,他竟然掩护**的游击队跑了,打死……不,被英勇的皇军当场抓获!好了,不跟大家罗嗦了,记住,跟皇军作对,这就是下场!”演讲完毕,低声对鬼子军曹说了一句什么,鬼子军曹冲旁边的鬼子猛一挥手,鬼子们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枪膛。
    永乐微微一笑,慢慢将身子掉转过去,悠然撅起了屁股:“小鬼子,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吧。”吱扭放了一个屁。
    就在鬼子的子弹即将出膛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踉跄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近了永乐。
    刚刚转回身子的永乐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爹,我先走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有毛病,他不看永乐,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摩挲着永乐的脸,没有说一句话。
    朱七认得这个老人是永乐的爹,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娘,全身的血液在刹那之间变凉了。
    我去给我哥哥报仇杀鬼子,我娘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去么?心跟着凉了半截……
    “砰!”——声沉闷的枪响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鬼子军曹一声没吭,轰然倒地。
    “怎么回事儿?哎呀,娘……”这声娘没等喊利索,翻译也倒在了血泊中,眉心开了一朵鲜艳的梅花。
    “砰!砰砰砰!”身边的几个鬼子来不及反应就扑倒了一大片,身子下面的积雪顷刻变成了血泥。
    “八路来啦!”大黄牙驴鸣般叫了一声,撒腿就跑,朱七瞅准时机一伸腿,大黄牙一个嘴啃泥栽到了地下。
    人群在一瞬间散开了,有限的几个二鬼子也不见了踪影。凭经验,朱七判断出枪声来自关帝庙的屋顶,打眼望去,丁老三赫然立在瓦楞上,夕阳将他剪纸一样的轮廓照得金光四射。朱七刚要喊,丁老三甩手就是一枪,随着一个鬼子呱唧一声倒地,大雁般落到了地上。来不及多想,朱七迎着他跑了过去:“三哥,你不要命了……”丁老三挺着胸脯,一把推开他,提着枪对准瘫在地上的大黄牙扣动了扳机,大黄牙虫子似的蠕动几下,没气了。丁老三箭步跳到戏台上,单腿跪地扶起了永乐:“兄弟,我来晚了。你咋了?说话呀!”永乐夹了夹左肋,冲丁老三无力地摇了一下头:“三哥,我不行了……你去找盖文博,你的关系在他那里,他在潍县……”丁老三猛一回头:“朱七,还不快走!”朱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拖着永乐他爹撒腿就跑。永乐开始倒气,脖子一软,松松地歪在丁老三的臂弯里。丁老三丢下永乐,单手举着枪,一跃上了碾盘,再一纵身蹿上关帝庙的墙头,眨眼之间消失,留下一片晃眼的夕阳。街西口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带着刺耳的啸叫,惊起西北林子里的一群鸟儿,扬尘一般撒向天际。大街上开锅一般沸腾,枪声,喊话声乱作一团,一个声音裂帛般响起:“果然是丁铁匠!”
    朱七半拖半抱地拥着永乐他爹刚窜进关帝庙后面的那条胡同,忽地从一个门口闪出一个人来:“跟我来!”
    听口话,这个人没有恶意,朱七看都没看,随着他闪身进了大门。
    那个人回头望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关严街门,拉着朱七进了堂屋,一顿:“看看我是谁?”
    朱七刚才就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面熟,猛一抬头:“卫大哥?”
    卫澄海一身商人打扮,显得十分文雅,拉拉朱七的衣袖进了里间:“小七哥,最近过得还好吗?”看看木呆呆地佝偻在身边的永乐爹,朱七来不及回答,扯身往外走。卫澄海拉回了他:“放心,这户人家的户主是维持会的人。”略一迟疑,冲朱七使了个眼色,出门对一个蹲在炕旮旯里的人说:“你去门口照应着点儿,该怎么做你明白。”那个人说话像哭:“大哥,你可千万别动我家里的人,我全听你的就是。”卫澄海揪着袄领一把提溜起了他:“去吧,要是出了一点儿问题,你们全家都得死。”那个人哭丧着脸走到门口,回头说:“大哥你放心,出了一点儿毛病,天上打雷劈了我……可是,可是等日本人过去了,你得把我爹娘和我的老婆孩子放了。”卫澄海一笑:“我跟中国人没仇。”
    卫澄海拉永乐他爹坐到炕上,把朱七喊了出来:“一会儿咱们说完了事情,你就回家。”
    朱七说:“那就赶紧说事儿。”
    卫澄海斜眼看着朱七,微微一笑:“你还没回答我你过得怎么样呢。”
    朱七敷衍道:“还好,庄户人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卫澄海皱了一下眉头:“这话说的……见过熊定山没有?”
    朱七顿了顿,索性说了实话:“没有。我听丁老三说他回来了,打谱找我呢。”
    卫澄海又笑了:“我在东北见着孙铁子了,你们干过的事情我也知道了。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不太相信,这回全明白了。哥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应该这么办,熊定山那小子在钱财这个问题上太不仗义……你不要担心定山会找你的麻烦,我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毫毛的,”说着,神情诡秘地瞥了朱七一眼,“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来我听?”朱七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期期艾艾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反正事情已经出了,我也分了不少钱……卫哥,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帮你办吧?”
    卫澄海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想‘别’警备总队的几件古物,需要人手。”卫澄海说,前几天他得到一个确切消息,崂山下清宫里藏着几件战国时期的古物,来历还不清楚,日本人想把它运回日本,让警备队派人去取货,据说是一个叫唐明清的教官负责押运,送到流亭机场,机场那边有日本鬼子的飞机等着。什么时候开始行动还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就在这几天。
    “我的意思是,找几个精干的兄弟,半路上‘别’了它,”卫澄海咽一口唾沫,接着说,“咱们中国人的宝物不能让鬼子抢了去!现在的问题是,谁认识那个叫唐明清的。”“我认识,”朱七一下子想起来了,刚回家那天,唐明清派一个童子去找过朱老大,“尽管我跟他没见过面,可是我有办法接触到他。”接着,朱七对卫澄海说了那天唐明清打发一个童子去朱七家喊朱老大的事情。卫澄海瞪大了眼睛:“这么巧?你大哥是干什么的?”朱七说,这你不用打听,听说唐明清他爹是个有名的财主,几年前马保三在平度成立抗日义勇军的时候没有经费,绑架了他爹,他爹没有答应马保三的条件,马保三手下的一个弟兄就把他给杀了。当时唐明清在保定上军校,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拉着一伙人去找马保三报仇,结果又死了几个兄弟,据说全是军校的学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日本人去平度扫荡,抓了不少义勇军的人,其中就有杀唐明清他爹的那个人,日本人把那伙计交给了唐明清。打那以后,唐明清就当了汉奸。“我大哥说唐明清在他的面前是个小字辈。”朱七最后说。
    卫澄海沉吟半晌,一撇嘴笑了:“明白了,也许你大哥对古物有些研究,他这是想去咨询一下高人啊。”
    朱七蓦地想起自己包袱里的那块铁瓦,不禁喊出了声:“对呀,我大哥对古董有些研究。”
    卫澄海刚想说话,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卫澄海抽出他的镜面匣子枪,蔽到门后听了听,回身将匣子枪别回裤腰,沉声道:“就这么定了。一定要抓紧时间,不然容易出毛病,我估计有不少耳朵灵便的人知道这事儿,都惦记着呢。”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声锣响,一个破锣嗓子高声叫道:“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啊,除了不能动弹的,全都去关帝庙听皇军训话啦——”锣声刚过,门就被轻轻打开了,那个户主缩着脖子回来了:“大哥,你们赶紧走吧。”卫澄海反手贴了贴他的脸:“干得不赖。记住,你是个中国人,中国人就应该有个中国人的样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应该清楚。”户主点头哈腰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大哥,可以把我家里的人放了吧?”卫澄海点了点头:“我走以后,你去地窖里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另外,”一指炕上躺着的老人,“把这个大爷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日三餐给我供好了,以后会有人接他走的。”“大哥,这……”户主又咧开了哭腔,“你让我把他送到哪里去啊,一个大活人。”
    “你会有办法的,”卫澄海抽出枪,用枪筒戳了戳他的腮帮子,“我也有办法‘孝敬’你的父母。”
    “那好那好,”户主巴不得他赶快走,一把拉开了门,“大哥,暂时胡同里没人,你从后面走,我都安排好了。”
    “别着急,”卫澄海用枪指着朱七,“这个人你一定认识,但是你要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户主咳了一声,脖子陡然变粗了:“大哥你还想让我说什么?赶快走吧!”
    卫澄海一下子晃开他,箭步冲出门去,一纵身蹿上墙头,眨眼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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