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上,杨忠已不知砍折了多少把钢刀,周身上下全是斑斑血迹,实分不出哪些是敌人的,哪些又是他自个的。
    方自击退了东军一波攻势,城上西军得以稍歇。杨忠斜倚在城头一角,胸膛起伏,喘息未止,一双目光却兀自死死盯住城下。
    这时马道上走过来洛阳主将独孤信。本自丰神俊朗的“独孤郎”此刻发髻披散,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显然也是长久不曾好好歇息。他扫得一眼,急急叫道:“揜于!下城去!寻一处舒坦地儿,只管睡去!这般苦撑,如何使得?”
    “不妨事!”杨忠咧开嘴,轻轻一笑:“我可比期弥头年纪轻。你都不曾稍歇,我又如何会累?”
    独孤信叹了口气,晓得也劝不动杨忠,乃上前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沉声道:“顶多旬日,大丞相必能率部抵达洛阳。我等这苦日子,须不多久了。”
    杨忠呲的一笑,一指城下,说道:“何须旬日?我瞧东贼眼下就要退去。既如此,嘿嘿,多半今夜就可大被深眠,快活无边。”
    独孤信一怔,赶忙朝城下望去时,果然延绵密集的东军阵势正在移动,一部部、一列列,或往北去,或投西向。。。
    。。。。。。
    金墉城下,侯景与刘贵两个一脸懊恼,望着渐渐远去的莫多娄贷文部旗号,埋怨不止。
    原来金墉城小而坚固,易守难攻,独孤信与杨忠两个又不是等闲之辈,侯景他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是难以竞功,反倒因着城里箭石如雨,而致东军损折不轻。
    哨骑往来不绝,将南北崤道上宇文泰与裴果两部的踪迹不断侦知传来。侯景几个一合计,心知西朝援军抵达之前,破金墉城多半无望,自然要做下一步打算。
    高王的大军据说已经出了晋阳,可算算脚程,大抵还是落后了黑贼与裴贼许多,一时指望不上,于今也只好靠自个了。侯景便提议抢修洛阳四门,在洛阳城中以逸待劳,迎战西贼。
    刘贵自无异议,莫多娄贷文却不肯答应---或许是前番看到侯景刘贵他几个暗地里商议对付高敖曹的缘故,莫多娄贷文近来大是有些“不齿”与侯景几个为伍,特意作那生疏之状。待侯景提出合兵据守洛阳城时,莫多娄贷文当即反对,还出了个主意道:“自当趁西贼两部尚未会和,我军兵往北崤道,一阵风先破了那河东裴贼,则宇文黑贼立断一臂也!”
    侯景大惊失色,连忙劝道:“那裴贼用兵的本事,怕是还要在黑贼之上,贷文如何敢轻敌?还是与我一起坚守洛阳,以待高王大军为好!”
    侯景虽是反复劝说,莫多娄贷文只是不理会,更豪言道:“万景怕那裴贼,我却不怕。今夜我连夜西奔,突施强袭,裴贼必定没有防备,一鼓就可破之。用兵当果决凶狠,一往无前,似万景这般犹犹豫豫,总是以自存自保为上,嘿嘿,济得何用?”
    莫多娄贷文把话儿说成这样,已是在明讽侯景了。侯景丑脸一红,胸中也是怒意上涌,乃冷冷一笑,说道:“既如此,侯景祝贷文马到功成!”
    莫多娄贷文遂率部而去。
    侯景远远望着,冷笑愈盛:“果决凶狠。。。我呸!明明就是刚愎自用!等着罢,有你哭的辰光。”
    刘贵在旁,一脸讷讷:“万景,那我等。。。还守这洛阳么?”
    “不守了!”侯景恨恨道:“我料莫多娄贷文不是裴贼的对手。他一败,我这里便要独当黑贼与裴贼两军,又有金墉城如芒在背,到时如何能敌?”
    “那。。。”
    “事已至此,这金墉城一时也取不下,无谓在此枯等。”侯景稍是沉吟,说道:“不如你我一起往北,去河桥固守,以待高王大军南下。无论如何,总不能让西贼北上晋地、河北。”
    此策倒也实在,可刘贵却着实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去河桥?那不是就要与高昂那贼厮混在一处?这。。。”
    “高昂再是可恶,也总比我两个孤军作战要来得好罢?”侯景沉声劝道:“我是河南大行台,这河南之事,终究还是我说了算。这样罢,到了河桥,我自会下令,我与高昂各自沿河立寨,分开两处,阿贵你则带领本部据守河桥城塞之中。如此,高昂碰不到你,自然也就伤不了你。”
    刘贵点点头:“也罢。”
    。。。。。。
    七月初九,莫多娄贷文率部急进至新安,夜行不辍。
    是夜,明月高悬,落下银辉一片,四野里都教照得清清楚楚。
    不甚宽阔的孝水之西,有营栅连绵,分明就是裴果河东军暂驻的营寨。此刻一整座营寨都作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天气炎热,至夜里犹然不见凉快,箭楼上本该杵着的哨兵们一发跌坐地上,想必正在打盹。连那营墙上的火簇也都虚虚短短,尽显有气无力。
    莫多娄贷文喜上眉梢,自语道:“裴贼果然毫无防备,此番赢定了!”当下振臂高呼:“杀!”
    长矟指处,东军呼啸着扑入浅浅的孝水,踏波而来!
    便在这时,通通通通,西军营寨里鼓声如雷,无数灯火闪耀起来,杀喊声之大,更胜东军!
    “糟糕!中计也!”莫多娄贷文大惊失色,两腿不自禁用力,胯下马一个踉跄,差点把他给掀了下去。
    西军大营骤然活了过来,也不知多少兵马正奋勇杀出,人人龇牙咧嘴、个个凶神恶煞,所谓“生龙活虎”,不过如此。
    东军发现中计,已是慌乱一片,此刻他等又正当半渡,这一下给西军死死堵住河中,如何还能施展?胆大的还敢拔刀拼斗,更多的则掉头就跑。前后自相践踏,愈加混乱。
    勇武将军、淝城郡男韦标一马当先,人虽矮小,却得勇猛异常,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东军里头凡有扯旗立阵者,多为他一阵风杀散。
    身后西军跟来,一路只管掩杀,好不快活!
    “果决凶狠”的莫多娄贷文此刻手心里全是冷汗---才是说过了大话,不想立马就给扇了脸,这可如何是好?
    是死战,还是赶快窜逃?
    这般犹豫间,就听得不远处一阵雷霆大喝:“莫多娄贷文休走!故人在此,候你久矣!”
    这一位所谓的“故人”,自然就是西军主将裴果。这时他跨黄骢马而来,玄甲沉猛、长槊森锐,一路刺倒东军十余骑,势如闪电,所向披靡。月下观之,恰如战神下凡,睥睨无敌!
    莫多娄贷文怪叫一声,把“果决凶狠”这四个字一发抛到了脑后,扯马就逃。
    慌乱之中,莫多娄贷文只知拼命打马,却不查胯下马儿方才就已崴了脚,这时奔不出几步,即告悲鸣一声,屈膝跪倒。
    “苦也!”嘶嚎声里,莫多娄贷文跌下马去,摔个鼻青脸肿,头晕眼花。身后黄骢马急电般追至,裴果以槊为斧,手起槊落,“喀嚓”一记剁下了莫多娄贷文的头颅!
    莫多娄贷文既死,东军立告崩溃,死的死,降的降。此役,西军斩首三千级,俘八千众,大获全胜。
    不出侯景所料,新安境内、孝水畔一战,裴果轻描淡写即告大破莫多娄贷文,更亲手斩之。
    消息传出,河桥处东军大震,金墉城里则欢呼一片。
    南崤道上,宇文泰一改往日沉稳谨慎之态,脸露得色:“我军所到之处,无不势如破竹。东贼,哈哈,实不堪一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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