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斯椿的法子其实算不得高明,可他斛斯法寿胆子大、脸皮厚、心肠黑、什么都做得出来,那么效果自然也就不凡。
    先是,侯景欲走河阴、新安、渑池一线直贯而西,恰要经过斛斯椿京畿北面大都督所辖的防区,遂屡遭阻挠,几乎寸步难行。
    侯景去找斛斯椿理论,斛斯椿则借故避而不见。这官司又打到太极殿上,虽说有杨愔、孙腾几个据理力争,天子元修到最后也当殿斥责了斛斯椿,终究已叫耽搁掉四五天。
    再来,侯景好不容易过了北面大都督防区,不知哪里又窜出一堆乡民,大吵大闹,说是豫州军踩坏了他等的禾苗云云。自侯景而下,豫州军中谁人不是骄横惯了?逢此世道,还真是没见过这等不怕死的乡民。你既找死,我可不含糊,于是一顿砍瓜切菜,当场弄死了十来个人。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散骑常侍蒋进带头,两百多老少士人身穿白缟而至,哭天喊地之余,怒斥豫州军目无法纪。有那性子急的,索性横卧在侯景军前,喊得正气凛然:“大不了踏在我身上过去,今日我成仁取义,终不负夫子诲!”
    侯景心腹、前锋都督王显贵欲进不得,勃然大怒,乃亲自催动马匹,就待把地上那士子踩成一堆肉泥。要紧当口侯景亲至,喝止了王显贵,斥道:“你这浑厮,这是要重演河阴故事么?高王可不是尔朱氏!”乃下令全军暂止,就地扎营。
    王显贵大感委屈,在帐中喝起了闷酒。这时侯景又至,拍着王显贵肩膀道:“显贵呐,这干士人可不敢随意杀了。高王志在天下,坏了他的名望,少不得取你项上头颅去堵那悠悠众口。”
    王显贵吓了一跳,遂道:“多谢使君救命之恩!只是。。。接下去却该怎么办?”
    “好办!”侯景嘿嘿冷笑,便在王显贵耳边交待几句。王显贵大喜:“中!”
    当晚夜深时,天上正刮着阵阵南风,两百多士人聚集一处,只因今日成功压制住了豫州军的骄横气焰,大伙儿颇为兴奋,此刻全无睡意,正在邀月清谈。忽然之间,也不知怎的,南头赫然着起了好几处火,火借风势,直往士人所在处卷去。转眼间士人们便全没了平日里的翩翩风度,哇哇大叫声中,无不抱头鼠窜,投北边空旷处逃去。
    其实火头不大,且距离尚远,到最后半个士人也没烧着,反倒是这干士人惊慌失措、四散乱窜之下,夜色里崴了脚的、扭伤腰的。。。实不在少数。
    凄凄惨惨捱到天亮,蒋进气鼓鼓带着人闯入侯景营中一看,这才发现早是空营一座,豫州军当已趁夜顺了南头远遁。
    饶是如此,豫州军也为迟滞不少,加上又绕了些路,这就又为耗去两三天。
    及至桃林,前前后后算在一起,可不就要比预计的行程慢上个七八天?
    。。。。。。
    五月二十五,侯景率部至潼关脚下,抬眼处,就见潼关上下,赫然十万旌旗。
    侯景吃了一惊,王显贵更是面色如土:“不好!关中已有防备!”
    猛听得一阵鼓响,急如暴风骤雨,紧接着关门大开,一列列、一拨拨关中甲士鱼贯而出。
    不多时,关楼之外已见数不清的铁骑列阵肃立,关前本就不大的丘原上给挤个满满当当。自左及右,雍州、华州、岐州、夏州。。。各色旗号飘扬。裴果青衣罩甲,骑黄骢马立于最前,抬手处,潼关上下山呼威武,震动四野。
    “关中诸州人马,怕不是一发都到了此处。。。”王显贵面色发白,愈加心慌。
    侯景则好上许多,这当口居然还有闲功夫眯起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不住端详。忽然他一睁双眼,嘻嘻笑着道:“哎呀呀!这不是裴侯么?咱两个。。。嗯,让我算算,打怀朔那时候算起,可不得有十几年的老交情?”
    裴果冷冷道:“那么敢问这位与我有十几年老交情的侯郡公,此番来到潼关,所为何事?”
    侯景豁然一正脸色,更把两只手举到半空,斜斜抱了个拳,说道:“不敢有瞒裴侯,实是朝廷惊闻贺拔大行台罹难,关中乱起,特命侯景前往长安,施以镇抚。”
    “此事就不劳侯郡公费心了。昭昭有司,各司其职,贺拔大行台虽去,关中却何曾乱起?”裴果淡淡笑着道:“我倒是担心侯郡公此番汹汹前来,反而要吓着了关中生民。”
    “关中无碍,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侯景脸上,俨然露出些难色:“只是。。。侯景职责所在,岂敢怠慢?要不然。。。裴侯行个好,让开条道,侯景自去长安可好?”
    “不好!”裴果目现厉芒,声亦高壮:“侯郡公何不与我这十几年的老交情撩个实话,你这所谓职责,究竟是奉朝廷,还是从你家那位高王?”说完这句,他轻启马缰,赫然窜出去三步。身后关中兵马随即大呼,紧跟着推进三步。
    王显贵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扯马欲退,一抬头时,却见边上侯景纹丝不动,这才面红耳赤,松开了手中缰绳。
    侯景的声音陡然也作了森冷:“高王既为大丞相,且都督中外诸军事,那么从他与从朝廷,又有何分别?”
    “既如此。。。”裴果吐气开声:“侯郡公有侯郡公的职责,裴果却也有这手中马槊,来来来!侯郡公想要入这关中,不妨一试!”双腿夹处,黄骢马箭射而出,眨眼奔出七八步之多,且不见半分止势。身后关中军呼呼嗬嗬,跟着也一发推进而前。
    眼见得两军就要撞在一处,这厢王显贵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
    便在这时,侯景倏然换上一副笑容,高声叫道:“裴侯且住!既是关中无碍,侯景这就离去如何?哈哈哈,都说了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何苦伤了情面?”
    裴果闷了头不答,黄骢马犹在行进,侯景终于色变,勉强维持着脸上笑容,却实在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裴侯息怒!侯景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支箭罢了,既叫射了出来,我又有甚办法?”
    嘘律声里,黄骢马稍作一缓,裴果挥槊斜指:“一炷香里,我不要再看见侯郡公这张面孔!”
    步履声声,豫州军不住往后退去。斜阳将落,丘原上终于不再见豫州军一兵一卒。
    赫连达与王雄纵马近前,赫连达沉声道:“孝宽真个要放了他等走?”
    裴果点点头:“这关东兵马甲盛刃利,我看在眼里,也自心惊。你瞧他等虽退不乱,阵势俨然,侯瘸子本人更是坚据阵尾。。。我军力弱,未可冒险。”
    赫连达与王雄一起点头:“有理。”
    原来这潼关上下,十万旌旗实在只是摆设,此刻关楼之内,守兵其实寥寥。王显贵看在眼里的所谓各路关中军,已是潼关尽其所有---岐州军主力早为宇文泰领去二夏州,王雄此番带来的,不过两千人马;不独长安城,雍、华两州内各处皆需分兵镇守,寇洛还要防范侯莫陈悦随时自西头来袭,因此赫连达能拉来的兵马,即便加上潼关内原先的驻军,统共也就不到五千。
    反观侯景所部,乌乌压压,一眼望不到头,少说也要倍于己军。若真个一战,鹿死谁手,并未可知。
    。。。。。。
    桃林深深,树木苍郁,不时可闻飞鸟鸣啼。
    豫州军一路退至此地,王显贵大是忐忑:“使君,此番入不得关中,回头。。。高王可会怪罪?”
    “若说关中真个空虚,我自然不辞一游。”侯景冷笑道:“可你也瞧见了,那潼关地势险要不说,守军亦作雄壮,实谓固若金汤。我侯景孤军至此,力有未逮,如之奈何?”
    王显贵想了想,又道:“或者我等暂行退却,隐于谷中。待过得些时日,关中人懈怠了,我等再来个趁夜偷袭,如何?”
    侯景淡淡笑了笑,也不说话,却自马鞍旁慢吞吞抽出一副弓箭来,斜斜指高,拉成个满月。
    “呼”的一响,羽箭冲天而去,直没入一丛高高乔林。便听“唧唧”鸟啼之声不绝,一簇鸟儿振翅而起,不一刻远逝高天,再也不见。于是桃林鸟尽,一时不闻啼声。
    侯景射完这一箭,依旧不说话,右手抬处,竟是将手中良弓一把扔个老远,也不知落入林中哪个角落去了,如何还能寻得回来?
    王显贵目瞪口呆,半晌过去,想起要开口问侯景为何抛去良弓时,这才发现侯景早是跑远,头也不回往东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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