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安三年(梁中大通二年)正月十四,开年第一场大朝会如期而至。因着上元日要行祭祀大典,故而把朝会的日子移前了一天。
    新年新节,人着新衣,马配新鞍,连沉闷的太极殿都叫整饬一新,光彩焕发。朝臣们互为贺新,笑容可掬。
    到底是年节时分,即恶犬中尉崔暹,今日居然也笑呵呵的,从头至尾不曾开口伤人。大魏国的朝堂之上,难得一见的气氛融洽。
    一片祥和之中,秘书监于谨站在那里稳如泰山,脸色分外平静,心底却是翻江倒海:今日,便是孝宽与斛斯椿商量好的向崔贼发难之时。我这心头。。。莫急,沉住气,沉住了气,且看孝宽如何行事。
    裴果终是博得了斛斯椿的信任,合起伙来要置崔暹于死地。这桩大事,裴果自然不会向于谨隐瞒。于谨闻说,震惊之余,欢喜得手舞足蹈:“天助我也!”激动之余,不由执住裴果之手,赞曰:“孝宽忠勇智计,诚我大魏之福也!”
    很快于谨便与最核心的几位皇党大佬通了气。他等听得竟有这般好事,个个都似于谨一般反应。既是那凶豺权欲熏心,欲借裴果之手铲除恶犬,大家伙乐得“袖手旁观”,单等着观赏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一个月之前,秘书钟律郎裴果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把式,只因遭崔暹斥诉,当廷给拖将下去,狠狠挨了四十记鞭笞,一时居然也小有名气。
    一个月之后,这裴果伤愈归来,见着他的人总以为这小子此后定会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孰料倏忽之间,此人竟得名声大噪---无他,只因朝会将尽之时,中官才说得一句“有事速奏,无事散朝”,就见裴果径入殿内,大呼出声:“臣有本奏!臣弹劾御史中尉崔暹欲图强抢民女!”
    太极殿上,群臣目瞪口呆,看着裴果时,各怀心事。
    无论皇党还是尔朱一系,多数人都是一个念头:这裴果,疯了不成?
    也有人精神大振:裴小子挨了四十记鞭笞,不容易才捡回条性命,可他甫一回来,居然急吼吼就反咬起崔暹来。。。难不成,此子真个拿到了姓崔的什么把柄?啧啧,有看头!
    总有那不问政事、尸位素餐的,此刻想的却是:瞧这裴果竟是龙精虎猛,想来到底年轻,身子骨恢复得就是快。哎,可怜我日日伏案,劳神劳心,落个一身毛病。昨儿个娇奴在侧,摸上去锦缎一般的滑溜身子,我看在眼里,只恨有心无力。。。
    尚书左仆射、乐平公尔朱世隆早是抢了出来,怒不可遏:“裴果!这是大魏朝堂,可不是东西市坊,你说的都是甚么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司徒、临淮王元彧漫不经心接了一句:“乐平公稍安勿躁。大朝会上百官皆有奏事之权,裴果既然有本,不妨让他道来。”
    侍中、平阳王元修也道:“裴果本是武人,说话粗鲁些,也属正常。”
    被二王一顿抢白,尔朱世隆顿为语塞,一转头,巴巴去看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时,后者不知怎的,似要开口,却只是轻咳一声,此后再无反应。
    尔朱世隆看在眼里,腹诽不已。
    于是裴果大剌剌到得殿前,一张嘴,叽里呱啦,滔滔不绝。所讲内容,无外乎崔暹在醉生楼喝醉了酒惹是生非,不但仗势赶跑其他客人,还欲强行抢夺楼中美人所谓妙儿女郎者云云。
    裴果这一番话说出来,果如元修所言,“粗鲁不堪”,又应了尔朱世隆那句“胡言乱语,不成体统”。
    若换另一个人来讲,满朝文武多半已是嘘声四起。偏偏裴果以新人之姿,头上又安着个“武夫”帽子,这时一脸郑重,时而“义愤填膺”,大家伙看在眼里,觉着新鲜之余,忍俊不禁,竟是不欲打断。
    裴果越讲越是大声,朝臣们想笑又不方便笑,一个个杵在那里,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个抖动得厉害。
    崔暹七窍生烟,一时气血上头,脱口而出:“那翟妙儿就是个妓馆女郎,何谓民女?”
    崔暹话刚说完,已是后悔不迭---裴果虽是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通,到底只说了“醉生楼”等几个字样,也不曾明白说出那就是妓馆青楼。这下倒好,崔暹岂不是自承跑了去逛窑子?虽说大魏朝不禁此节,可崔暹公然自承,那也实在叫斯文扫地,更何况祭祀大典就在明朝,今日却当廷论起这般污糟事儿,说得严重些,简直有辱朝纲。
    偏偏裴果那厮还不肯买账,闻言叫道:“那翟妙儿又不是官儿,可不就是民女么?怎么的?妓馆女郎就不是民女啦?那你说,翟妙儿若不算民女,她又能是谁?”崔暹听到,胸口一阵发闷,差点喷出血来。
    这武夫,就是个浑厮,就是个夯货!满朝官贵再也忍受不得,哄堂大笑。
    两个争来争去,也不论崔暹到底有没有仗势欺人,抑或强抢了民女与否,俨然却变作了“妓馆女郎算不算民女”之争,果然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
    崔暹两个耳朵里嗡嗡乱响,待要开口自辩,他那点小小声音哪里又有人在意?一时间,真个叫欲哭无泪。
    元天穆掌朝中事,这时实在是看不下去,遂把脸一沉,挥动右手。斛斯椿觑得真切,赶忙喝令殿中武士齐声开喊:“噤声!噤声!体统!体统!”好歹把满殿呱噪声压将了下去,太极殿重归平静。
    此刻崔暹固然是面色发白,尔朱世隆那脸色可也不好看。终归还属一党,元天穆见不是事,乃一清嗓子,打算说几句场面话,也好打发了过去。
    便在这时,宝座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元子攸呼啦站将起来,一脸怒容,冷冷丢下句:“德行有亏,甚么玩意!”只此一句,言罢拂袖而去。
    元子攸这句评语说得甚狠,崔暹听到,顿然冷汗涔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着实有些微妙---尔朱世隆等一干尔朱党人,甚而包括元天穆在内,此时倒是有心为崔暹发声,可明摆着皇帝元子攸并不想真个追究下去,就只斥责崔暹几句罢了。皇党那边,瞧来多半也没料到今日会有这么一出,似也没甚动作。如此一来,尔朱一系反倒无从下手。
    于是乎,今日这大朝会便在一片乱糟糟里草草收场。崔暹失魂落魄,眼睁睁看着百官从自个身边经过,那眼神、那表情,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急着赶回家去,要把今儿个这场精彩故事与人分享。
    平心而论,几位知晓内情的皇党大佬初时是有些失望的,他等本以为裴果有甚奇招,不料却只是这般嘘头,简直儿戏。可到得后来,他等又隐隐觉着,裴果这一番胡搅蛮缠未必不是一招好棋。
    说到底,单凭崔暹逛窑子这点屁事,那是决计扳不倒他的。然则今日之后,崔暹臭名远扬,一出门,少说也能传开十条街。所谓水滴石穿,回头再加上几把劲,说不得,就弄倒了他。
    。。。。。。
    寿丘里,上党王府,偏厅。
    元天穆高坐上首,双目炯炯,咄咄慑人。下首站着斛斯椿,垂首躬身,毕恭毕敬。
    “法寿,我听闻你和那裴果来往不少。。。你与我说实话,此番裴果胡乱攀咬崔暹,你可有参与其中?”
    “绝无此事!”斛斯椿猛地直起身子,指天画地:“大王的教诲,斛斯椿怎敢不听?至于那裴果,我与他统共也就喝过一两回酒罢了,前番我又实实在在害他吃了一顿鞭笞,那夯货早是恨我入骨,如何还会往来?”
    “嗯,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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