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中尉的开场,简单,粗暴,直接,不带一点废话,上来就是弹劾官员。满朝文武早是司空见惯,并无讶色。
    崔暹先是弹劾一个官员坐赃,那官员顿然急了,大声自辩并无其事。
    其实崔暹手中,似乎也没甚真凭实据,可他实在是“穷凶极恶”,口才也佳,一阵猛追猛打,朝堂之上又没人为那官员辩护,于是乎到最后,那人气沮认罪,当廷落个罢官免职,抄夺家产,更远徙千里。
    细究起来,终归是这官员既非尔朱一系,也不是皇党中人。他若真个是两不相干倒也罢了,偏偏此人其实也不老实,甚至可说是个见风使舵的骑墙派,结果讨巧不成,反弄得两边都对之甚为不满。于是今日无人相帮,遂为崔恶犬一口咬死。
    皇帝元子攸木木坐在宝座之上,全程不加评语---既是这么个杳非皇党的人物,实在不值当为之花力气。
    这只是道“开胃菜”罢了,崔暹办倒那官员,气都不喘一口,紧接着又弹劾中书侍郎邢子才与民争利、挟势索贿。
    此言一出,本还算平静的太极殿上顿时炸了锅---无他,邢子才可不是一般人,实乃皇党中坚是也。当下裴果就见一堆皇党人士跳出来帮邢子才说话,说甚么邢侍郎恭谦清廉,绝无可能行此不轨;说得急了,甚而有人戟指崔暹,斥责崔暹滥权。人多势众,气势可也不弱。
    崔暹嘿嘿冷笑,也不说话,任凭皇党官员叽叽喳喳。裴果瞧这架势,似乎皇帝元子攸已然有所意动,就待开口,不行追究邢子才。
    便在这时,前头转出尔朱世隆,厉声大喝:“御史台既是弹劾邢侍郎,必有真凭实据在手。此御史台职责所在,尔等何以呱噪朝堂?成何体统?”
    到底是权倾朝野的尔朱系大佬,尔朱世隆高声开口,虽只一人,竟是把一众皇党官员的声响尽数压了下去。大家伙不敢当面反驳,一时都闭上了嘴。
    崔暹冷笑一声,抖擞精神,重又“出场”。一张嘴,居然人证物证俱全,时间地点清清楚楚,果然如尔朱世隆所言,“真凭实据在手”。不消说,这厮功课是做足了的。
    裴果定睛去看那邢子才时,就见此人惊惶失措,浑身震颤,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他心志不坚,叫人栽赃而一时失了分寸。
    这一下皇党官员面面相觑,气焰愈弱。
    沉寂片刻,殿上走出侍中、平阳王元修,朝着邢子才大声叫道:“邢侍郎!崔中尉说的这些,你可有话要讲?”这话听来似在追问邢子才,其实是元修见邢子才慌了神,赶忙提醒他自辩。
    邢子才暗暗叫苦。崔暹所讲之事,邢子才心里有数,其实与他本人关系不大,实乃老家族中与另一户大族争夺水源时,只因势均力敌,不免就抬出了自个的名号。
    到最后邢家顺利得手,这里头确然有邢子才无形助力在内。族中欣喜之余,便派人入京言谢,老家土特产自不必言,还带了不少钱银奉上。邢子才悉数笑纳。
    这等事体,于朝中大小官贵而言,实在太寻常不过,可谓不值一哂。偏偏崔暹使力寻得证据,一发追究起来,若于当今律法而言,邢子才还真是有过。
    邢子才支吾不能言,一众皇党焦急不已。这时尔朱世隆再行出马,喝道:“邢侍郎如何这般迟疑?哼哼,想来确有其事罢?既是如此,定当依律处罚!”
    邢子才闻言大惊,情知再不开口,怕不就要遭殃。没奈何,只得把整件事源源本本说了,至于其后如何,且听天由命罢。
    邢子才讲完,早有侍中、城阳王元徽跳将出来,说道:“如此说来,邢侍郎事先并不知情,事中亦不曾参与。既如此,此事与他并无干系,如何能讲与民争利?”
    边上平阳王元修与南阳王元宝炬一同出列,齐声叫道:“城阳王言之有理!”
    三王并出,声势浩大,即尔朱世隆也叫一时震住,不知说什么好。
    却听崔暹幽幽道:“那么事后呢?邢家做甚要往邢侍郎家中奉上财物?不就是因为取了邢侍郎之势而得利了么?嘿嘿,邢侍郎可是实实在在收取了那些财物的,此非挟势索贿乎?”
    话音才落,上首便有人接过了话头:“崔中尉此言得之!邢侍郎事后受财,此事。。。明明白白!”正是太宰、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开了口。他声音洪亮,又占着律理,气势之盛,一时竟是力压三王。尔朱一党见状,纷纷附和。
    方才三王一齐开口时,宝座之上皇帝元子攸本已直起胸膛,似要站起说话,这时却轻叹一声,颓然坐回。
    你来我往间,终是尔朱一系占了上风,皇党都道今日邢子才恐难幸免,个个郁郁。依大魏律,挟势索贿者,判“坐赃论减一等”,刑子才虽不至被杀头或者流放,可这顶官帽断然是保不住了。于皇党而言,实为损失不浅。
    要紧当口,还是度支尚书、黄门侍郎杨侃急中生智,越众而出,朗声道:“邢侍郎虽是收取了钱财。。。敢问,他是自何人手中收取?”
    崔暹一怔,随即冷笑道:“杨尚书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可不就是他老家族人?”
    “没错!正是邢家人!”杨侃一笑道:“自家人送与自家人财货,这。。。似乎与挟势索贿搭不上边罢?”
    崔暹摇头道:“他邢家人仗着邢侍郎之势与民争利,回头又送邢侍郎财货。哼!说来说去,可不还是挟势索贿?杨尚书此言,未免强词夺理!”
    “终是有所不同,毕竟是自家人的事体。”杨侃又道:“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
    “此言差矣!”崔暹争锋相对:“君不闻,法不容情!”
    “也罢!”杨侃胸膛挺得笔直,说道:“那么今日只说这律法就是。敢问崔中尉,我大魏律从何而来?”
    崔暹不及细想,脱口而出:“我大魏顺天应命,承的是晋朔,大魏律自是参照晋律而来。”
    “然也!”杨侃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太和年间,高祖(孝文帝元宏)亲为主持,以律学博士常景主撰,以晋律为基,终得成篇二十,是为大魏律也。”
    崔暹冷笑不已:“杨尚书渊博,世人皆知,又何必在这里卖弄?”
    “非是杨侃卖弄,”杨侃抢上一步:“实是想请教崔中尉,可知晋律之中,所谓挟势索贿者,作何判定?”
    “这。。。”崔暹确然不知,皱眉道:“杨尚书有话,不妨直说!”
    杨侃点点头:“晋律有载,诸因官挟势乞索者,坐赃论减一等。”
    崔暹闻言,忍不住呲笑出声:“既是如此,本与我大魏律无二呵。”
    “对不住,我还没说完。”杨侃扬起嘴角,继续道:“晋律尚有一言,曰亲故相与者,勿论!”
    “这。。。”崔暹料不得杨侃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对比杨侃的博闻强记,顿然显得自个有些“不学无术”。
    太极殿上传出阵阵哂笑。崔暹不由得黑了脸,气势受挫,一时说不出话来。
    尔朱世隆见不是事,忍不住出列叫道:“晋律是晋律,我大魏律是大魏律!杨尚书莫要忘了,大魏律里可没你说的这一条。难不成,我大魏之臣,反要从晋律来判?”
    皇党领袖,司徒、临淮王元彧一正衣冠,朗声道:“高祖修大魏律,历时多年,前后九次修撰才成。为何?盖律法之事,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当顺时应势,尝作改善,方可契合当今。如此,方可称良律!”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太极殿上嗡嗡声起,不少人点起头来,应是觉着元彧此言有理。皇党气势复起。
    边上元天穆还待说话,宝座上元子攸呼啦站将起来,振声道:“司徒所言甚是!方今世道不靖,与高祖时确然有异。朕虽不及下罪己诏,却也该奋发时进。晋律此篇,其意温怀,正可宣德济世。朕意,今日起,此篇即顺晋律,改大魏律!”
    元子攸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趁着崔暹吃瘪,元彧一番话听着又“大道恢弘”,此时来个一槌定音,即尔朱一党再有万千说辞,也是难以启口。
    果然元天穆欲言又止,悻悻然退回列中。
    皇帝金口一开,到了这份上,尔朱一党算是彻底没了戏,人人脸色不豫。反观皇党,逆转扳回此局,人人兴高采烈。
    既是顺晋律改大魏律此篇,邢子才虽然受了钱财,却是“勿论”。逃得一劫,刑子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发觉一头冷汗,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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