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便有团团冷气透窗而入,裴果深深吸上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自他所站之处,往西南方向遥观,大约一两里外,永宁寺塔高高耸立。今日天晴,正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偶有风来,即闻宝铎和鸣,响出天外。
    裴果算不得什么笃信佛事之人,这时也禁不住啧啧两声,赞叹道:“这永宁浮图雄伟精丽,阎浮所无,所谓极佛境界,大抵也就如此了罢。”
    这是秘书省里的一间阁楼,秘书监于谨日常办公之所,因处二楼,四面皆窗。秘书省位于洛阳内城的铜驼街上,北倚宫城,与司徒府、左卫府毗邻。永宁寺即在其西南一两里处,推窗可见。
    不远处坐着于谨。永宁佛塔虽奇,到底他见得多了,闻言并未朝窗外张望,反倒是轻咳一声,说道:“莫在窗边探头探脑,叫人看见,难免猜度你我两个是何干系。”
    裴果乃是于谨属官,至上官处汇报事体,再正常不过,但若是在于谨阁中这般“肆无忌惮”地瞎转悠,未免不妥。
    裴果点点头,当即闭了窗户,在于谨对面坐下。一抬眼,见于谨敛眉不展,似有心事,乃开口问道:“思敬兄,这几日朝上如何?可是。。。有事?”
    于谨叹了口气:“尔朱佞党步步进逼,迫阨日深啊。”
    裴果“哦”了一声,其实心底并不以为意,盖每遇于谨,皆是这般话儿,听多了便不觉稀奇。刚是挠了挠头,又听于谨接着道:“故东阿公元顺之子元朗,失踪多日。就在今早,叫人发现死在了城东阳渠里头,若非天寒,尸体早是腐烂不辨。”
    “元朗?”裴果失口而出,心底一个咯噔:那不就是当日醉生楼里的那一位?哎呀,他。。。到底还是死了。。。
    于谨稍是一滞:“怎么,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裴果摇了摇头。未知此事与“英妹”究竟作何干系,他岂肯明言?
    于谨自是不以为意,继续道:“此事。。。我等猜多半是尔朱一党下的手。似这般擅杀公卿,可谓穷凶极恶,实谓人神共愤。可惜,一时也查不出哪个下的手。”
    裴果想了想,问道:“这元朗。。。很重要么?怎的先前也没听过他的大名?”
    于谨“嗯”了一声,乃细细为裴果分说。
    这元朗之事,细究起来,却与河阴之变有关。元朗之父东阿公元顺,正是惨死河阴一役之中。当时消息传来,元朗痛哭流涕,切齿痛恨,可尔朱荣正当势大,河阴之变死的又何止元顺一个?休说元朗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宗室后辈,便是有些权柄又如何?只得忍气吞声,躲在家中不出。
    大约一个多月之前,那时裴果还藏在伏牛山里,禁军中有个名叫鲜于康奴的契胡小校,乃是当初随尔朱荣入洛后留在京中任职的,这厮嗜赌成性,一次输急了,便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抵债。这玉佩极其精美华贵,岂是他一个小小契胡所有?当场便有人生了疑心,事后一追查,原来这玉佩却是东阿公元顺随身携带之物。大家伙心知肚明---河阴之变时,多半就是这鲜于康奴杀害了元顺,不但如此,还顺手牵羊,盗取了东阿公的玉佩。
    元朗虽是喜好玩乐,却还有些胆气,闻说此事之后,怒发冲冠,遂寻个机会,跑去赌坊里狠狠一刀,手刃了杀父仇人,随后自往官衙投案。
    元朗号称为父报仇,此等行径,本为时人所崇。可说到底,河阴之变那是尔朱荣一手所为,若判元朗无罪,岂不就是狠狠打尔朱荣的脸?河南尹与洛阳府衙忌惮元天穆及尔朱世隆的威势,于是相互推诿,谁都不肯接手此案,闹得沸沸扬扬。
    到后来案子给推到了廷尉长孙稚这里。长孙稚可不怕事,与皇党一番相商,都觉着此事实乃打击尔朱一党的绝好契机。
    当下由长孙稚当廷奏禀此事,皇帝元子攸假装吃惊之余,亲往狱中审讯元朗。一番作态之后,元子攸大赞元朗孝义,不但赦免了其杀人之罪,还当场下令大宗正安排元朗袭爵。不久又下旨,以元朗为武卫将军、河内太守,即日上任。河内郡,天下富庶之地也,文华昌盛,又扼着洛中北大门,若得元朗好好经营,简直就是在尔朱荣要害处扎下了一根长长钉子。
    这一局里,皇党趁着尔朱荣回了去晋阳,由元子攸亲自出马,一锤定音。朝中尔朱一党措手不及,回天乏术。消息传出,各地公卿士人固然大声叫好,愚民百姓也都言“方今天子圣明”,一时四海沸腾,矛头所指,隐隐正对着河阴之变的罪魁祸首尔朱荣。
    民议沸腾,尔朱一党着实输了一仗,士气为之大沮。京中元天穆与尔朱世隆心知晋阳那里天柱必为震怒,两个又气又急,偏偏也没法可想。
    元子攸赢下一局,踌躇满志,皇党亦是兴高采烈,不想这还没几天过去,突然元朗就失了踪,人影全无。今日再出现时,却已做了泉下孤魂。
    于谨眉头紧皱:“彼等正论不及,竟下杀手,此等下作之举,实在是。。。哎。”连连叹气。
    古往今来,朝争大抵如此,不外乎操控民心,求敌消我长,虽暗地里波谲云诡,明面上少有打打杀杀。谁料现下契胡当道,明的不行,竟然直接就来阴的,使人刺杀了元朗,全然不讲“规矩”。于谨念及于此,怎不心忧?
    裴果也是熟读过史书的,大体明白其中的道道,闻言“嗯嗯”两声,以为附和,心里头却在想:此等乱世,又遇着尔朱氏这般如狼似虎的暴胡,哪里有那许多规矩可言?思敬兄他等在明,只能老老实实见招拆招,而我裴果在暗,可没必要那般迂腐。
    絮絮叨叨讲完这一通,于谨关照裴果道:“你总算安顿下来了,此后可多多外出,于坊间闾里侦集各路消息。今日我特意与你说这元朗一案,你不妨多留心些。若能找出凶手,说不得,我等还可扳回一局。”
    “好!”裴果答应得爽快,实则心中在想:这元朗之死。。。思敬兄你便不说,我也要一查到底!
    “对了,你初来乍到,俸禄有限,既是日后要做些暗地里的营生,可不能缺了五铢。”于谨笑道:“回头我使人偷偷给你送去一些,你可莫要推辞。”
    于谨为官清廉,可于家累世大族,些许小钱,又算得了甚么?何况兄弟之间,裴果做甚推辞?当下嘻嘻一笑:“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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