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正打扮着,就听外头有轻轻的击掌声,随即皇帝在门外笑道:“这是忙什么呢,朕来了竟见不着人?”
    蒋梅华连忙将蒋杏华往前推了推,笑道:“妾正说妹妹戴这对子耳坠儿好看,竟不知道皇上来了,真是该打。”说着行下礼去,起身就道,“皇上说说,妾给的这对儿红玛瑙坠子,是不是比这白水晶的好看?”
    蒋杏华尽量挺直了身子。她特意穿了自己底子最高的一双绣鞋,还在鞋里垫了两双鞋垫,只盼能让自己显得高挑些。
    皇帝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握了一下,淡淡道:“瞧着倒是不错。这个也是你妹妹?倒是未曾见过。”
    蒋梅华忙笑道:“这是妾的四妹妹,因一向身子弱,不大来看妾的。幸而三妹妹进京之后,给她开了个调养的药方儿,竟好起来了。”
    皇帝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你祖父就是太医,怎的倒要你三妹妹来开调养方子?”
    这问题真是尖锐,蒋梅华脸上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勉强笑道:“皇上这还不知道,这女孩儿家,有什么不自在也不好说的。尤其我这四妹妹又是个省事的……”
    皇帝似听非听的,随便点了点头,在殿里环视一周:“这几日天气冷了,来瞧瞧你这里炭火够不够用。”
    原本是不大够用的,但如今蒋家得了封赏,玉卉阁的供应自然马上就好起来了。蒋梅华便轻笑道:“竟劳皇上惦记这些小事,妾今日给皇上做一道拿手菜以表谢意可好?”
    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你还有拿手菜?”
    “皇上也别小瞧了妾。”蒋梅华笑吟吟地给小于氏使了个眼色,“从前不方便,如今有了小厨房,皇上且看妾的身手。这道菜妾在娘家时到了冬日时常做的,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喜欢的。”
    “哦,那朕倒要尝尝了。”皇帝从善如流,“果然这里安个小厨房是安对了。去,把朕的午膳传到玉卉阁来。”
    蒋梅华便将蒋杏华往前一推:“四妹妹身子刚好,别让厨房烟气薰了。你在这里陪皇上说说话,母亲去帮帮我的忙。”拉了小于氏走了。
    蒋杏华虽然来之前已经打过千百次的腹稿,真到了皇帝面前却又觉心慌气短起来,只唤了一声皇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帝将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忽道:“这料子光泽极好,绣了花倒可惜了。”
    这一瞬间蒋杏华也是福到心灵,想好的那些话统统抛了开去,只道:“臣女没什么见识,只是家里姐妹有一件白地红花的衣裳,臣女仿着那个做的。”
    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她穿白地红花,你这是红地白花,这也叫仿吗?”
    蒋杏华低了头道:“臣女也想要那样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料子……”
    皇帝随意在殿里走了几步,淡淡地道:“既没有合适的料子,又何必学呢?”
    蒋杏华耳根子有些发热,低声道:“臣女只是想跟姐姐穿得相似些,觉得那样更似亲姊妹一般……”
    “难道你们不是亲姊妹?”
    蒋杏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凄然。她是一张瓜子脸,尖尖的下颌,细细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眼波含愁的时候就格外动人些:“臣女倒是极想跟她做亲姊妹的,可惜没有这个福气……”
    皇帝拿眼睛看了她片刻,仍旧不为所动:“明知道不是亲姊妹,就穿了一样的衣裳也是不成的。”
    蒋杏华心里一跳,见皇帝转身走向门口,似乎是要离开,心里登时一慌,情不自禁地脱口便道:“皇上,臣女是害怕!”
    这一声略有些尖锐,也幸得蒋梅华下去时将人都带走了,殿内除了皇帝带来的内侍再无别人。杜太监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里,仿佛一截木头似的不言不动。
    “害怕?”皇帝转过身来,打量着蒋杏华的目光有了几分兴致,“怕什么?”
    “怕——”蒋杏华觉得一口气堵在喉中,一时难以发声,眼泪倒先涌到了眼睛边上,“臣女,臣女好希望能像三姐姐一样,不必听别人的摆布……”
    皇帝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似乎对她的答案很失望:“要想不必听别人的摆布,总得自己有些本事。”
    蒋杏华嗓子哽得更厉害了:“臣女,臣女也想学本事的……”可是她去哪里学?桃华有疼爱她的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呢,她有什么?
    皇帝对她仔细看了几眼,忽然道:“既想学本事,就不该来这里。”
    蒋杏华怔了一下,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只知道若是不能留在宫里,恐怕回了家中之后就还是刘之敬的那门亲事在等着她,糊里糊涂地便道:“宫里比别处好。”至少比刘家要好。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又笑了笑:“那你就留在宫里吧。”他对杜太监点了点头,“封她一个御女的位份,就——去王充媛的偏殿住吧。”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将朕的午膳传去文光殿,朕想起还有折子没批。”
    “皇上——”蒋梅华说是去小厨房做菜,其实时时都盯着正殿的动静,见皇帝起驾,连忙赶了出来,却只得皇帝摆了摆手,就离开了玉卉阁。
    “你——”小于氏只当是蒋杏华办砸了事,不由得怒视过去,却听旁边的杜太监用力咳嗽了一声,连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杜太监没有跟着皇帝走,而是慢条斯理往前踏了一步,稍稍提高点声音:“皇上封蒋氏第四女为御女,赐住群香殿偏殿。蒋御女请回家稍做准备,三日之后会接您入宫,到时可带侍女一名。”
    群香殿偏殿啊,那里以前是陆宝林住的地方呢。现在既然有人住了,陆宝林也就不用搬回去了,可以在听雨居过些自在日子。
    蒋杏华到现在还是有些稀里糊涂的,直到听见杜太监说三日后接她入宫,这才觉得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不由得眼里含泪:“遵旨。”
    杜太监说完话,很客气地给蒋梅华和小于氏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他还得去文光殿伺候皇帝呢。
    小于氏是先惊后喜:“成了,皇上封了杏丫头做御女!”人留下了,位份也比蒋梅华低不少,正是最好的结果了。
    蒋梅华却皱起了眉。皇帝虽然把人留下,却将蒋杏华送去了群香殿,那里离玉卉阁可不近呢。
    虽说她才只是个婕妤,并没有做一宫主位的资格,但蒋杏华是她的妹妹,又是打着来探病的旗号入的宫,即使皇帝将蒋杏华留在玉卉阁居住也说得过去。但现在把人支去了群香殿,岂不是离了她的控制吗?
    “母亲,我记得您身边还有个丫鬟叫春剑的?”蒋梅华轻轻拉了一下小于氏,“让她陪四妹妹进宫吧。”
    小于氏想了一想,顿时明白过来:“春剑管着针线房,素是个能干的,回去就拨给杏姐儿用。紫藤紫薇那两个丫头,到底是年纪太小了,又没教过规矩,进宫也不顶用。”
    蒋杏华低着头没说话,心里却已经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以前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可是现在她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要一个丫头,她一定能自己做主。
    皇帝都不在玉卉阁用饭了,蒋梅华也没心思招待庶妹,小于氏更想着赶紧回去准备入宫之事,便匆匆告辞出宫,返回蒋家。
    蒋杏华才进自己房里,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府中,紫藤喜得见牙不见眼:“恭喜姑娘了。”
    才说一句话,外头就听一个脆亮的声音笑道:“正是要恭喜呢。”帘子一掀,一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走进来,抬手便指点着紫藤笑道,“只是妹妹这称呼上就错了,如今该称御女了。虽说妹妹不跟进宫去,可是这上头也该长点心,免得以后出了岔子,旁人不说你不懂事,倒要说御女身边用出来的人不好了。”
    紫藤认得这是管着家里针线房的大丫鬟春剑,她是小于氏陪房的女儿,虽不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但如她这样的见了都要叫声姐姐。但这一进来就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说她不跟进宫去?她伺候了蒋杏华好几年,不是姑娘到哪里她到哪里的吗?
    “春剑姐姐——”紫藤刚要说话,就觉得蒋杏华掐了她一下,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春剑笑吟吟向蒋杏华行了礼,就开始指挥着人收拾东西:“那首饰捡几件好的就行,这几天太太那边还要送新的来,衣裳也要再做几套。”
    蒋杏华冷冷地看着春剑仿佛主人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紧紧握了一下紫藤的手,低声说:“让她们去折腾。你放心,我总会带着你走。”
    ☆、第110章分歧
    又要送一个女孩儿入宫,虽然已经有了经验,小于氏还是得忙上一阵。不过她最发怵的并不是准备东西,而是如何将此事告知蒋老太爷。
    “荷素,还是你去跟老太爷说一声。”不管怎么说,皇上都给了位份了,蒋老太爷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荷素硬着头皮去了,一会儿低着头回来:“老太爷什么都没说。”
    “老太爷什么都没说?”小于氏有些怀疑,“那你这是怎么回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老太爷虽没说话,可是看了奴婢一眼,眼神好生吓人……”其实也不是凶,也不是狠,可就是让人心里发凉。荷素想了半天,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是一种极度的失望。但是四姑娘进宫不是好事么,这失望个什么劲呢?
    小于氏也就不问了。蒋老太爷肯定不会高兴,但看来也就是这样了。
    “那就行了。去,到我匣子里找几件镶宝石的首饰,去银楼重新打几件首饰。”想想又觉舍不得,“也不必打那份量太重的,杏姐儿年轻姑娘,就适合那等轻巧的物件。”
    一屋子丫头都忙起来,小于氏正琢磨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就见帘子一掀,蒋榆华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背后跟着蒋松华。
    一见两个儿子,小于氏顿时把蒋杏华抛到了脑后,忙着叫丫鬟们端茶上点心。蒋榆华笑嘻嘻地去拉她:“母亲快坐下歇着,哪有为了儿子把母亲忙坏了的事呢?”
    “就你嘴甜。”小于氏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今儿书读得怎么样啊?”
    蒋榆华素来知道怎么逗母亲开心,当即滔滔不绝起来,听得小于氏眉开眼笑,夸赞了他几句才转向长子:“松儿呢?”
    “哦,还好。”蒋松华自进来就沉默着,这时候回答了一句,犹豫片刻又问道,“母亲,听说四妹妹也要进宫了?”
    “是啊。”小于氏今天很高兴,“皇上封了她做御女了。”
    “母亲——”蒋松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大姐姐已经在宫中了,为何还要送四妹妹进去,难道要让她也像大姐姐一样吗?”
    “你这是什么话!”小于氏沉下脸,“你大姐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得有人进去帮她。”
    “那若四妹妹也不成呢,母亲还想送谁进去?”蒋松华这些话似乎在心里憋了很久,“当初,祖父本来就不同意大姐姐进宫的。”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蒋钧阴沉着脸从门外进来,“父母所为,轮得到你来评论吗?你知不知道敬从父母?”
    蒋松华嘴唇蠕动,半晌才道:“若说敬从父母,父亲也该听祖父的。”
    啪!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蒋钧怒道:“回去读你的书!什么时候你中了进士,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说话!”
    蒋松华被打得头都偏了过去,沉默地走了。小于氏有心想追上去看看他的脸,但见蒋钧盛怒的样子又不敢去,只得做个眼色让荷素去了。
    蒋榆华缩了缩脖子,堆起笑脸道:“爹,大哥并没有不敬父母的意思,就是舍不得四姐姐罢了。”
    蒋钧沉着脸道:“你怎么不去读书?别以为考中了秀才就可松懈了。”
    “我是有事想跟母亲——跟父亲母亲说。”蒋榆华在蒋钧面前不敢嬉皮笑脸,恭敬站了道,“今日我去刘翰林家中,看见书桌上压了一张画,画的是一女子背影……”
    他还没说完,蒋钧就恼了:“叫你去刘家是为了请教学问,你都在看些什么!”
    “不是不是——”蒋榆华连忙躲到母亲身后,“儿子是觉得,那画的应该是咱们家的姑娘。”就知道这话他不应该跟父亲说,应该私下里跟母亲说就对了。
    蒋钧一怔,眉头皱得更紧:“咱们家的姑娘?他如何见得到?”刘之敬来也只在外院,不可能踏足二门之内,如何见得着蒋家的姑娘们?
    蒋榆华抓了抓头发:“儿子见那幅画上画的是一女子立于墙下,仰头观看自墙头探入的一枝桂花……儿子想,或许是那日家里庆贺三叔得封,不是在花墙之外设席么……”
    “他在墙头往内看了?”小于氏不由得也变了脸色,“那日丹姐儿带着你表妹也去看桂花……”
    蒋钧眉头这时倒舒了开来:“原来如此。当日柏哥儿要折桂花,他抱着柏哥儿上了墙头,大约就是那时看见的,想来并不是着意窥探。”
    “他看见了谁?画的是谁?”小于氏可没觉得那么轻松。
    “那天,几位姐姐妹妹们谁穿的是湖蓝褙子?”
    小于氏闻言就先松了口气:“你妹妹和你表妹穿的都是红衣裳。桃姐儿是银红的,杏丫头是鹅黄的,莲姐儿是藕合——那就只有燕丫头了,对,她穿了件柿蒂纹的湖蓝绸褙子。”只要被看见的不是她的女儿和娘家侄女就好了。
    蒋钧眉梢微动:“他画了燕姐儿的背影?”
    “对啊。”蒋榆华笑嘻嘻地道,“儿子看那花墙上的纹路十分熟悉,肯定是咱家的。说起来,燕妹妹也十四了吧,该说亲事了。”
    蒋钧板起脸:“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去去去,读书去!”
    蒋榆华笑嘻嘻地跑了,蒋钧沉吟了一下,对小于氏道:“你去探探三太太的口风。”
    小于氏心里有些不大自在:“刘翰林真能看上她?再说,她是陈家人——”就算真能嫁了刘之敬,这姻亲也不是给蒋家笼络的。
    “妇人之见。”蒋钧轻声责备了一句妻子,“不要说她现在已经改姓蒋,就算她还姓陈,陈家能帮得了她什么?她若是陈家人,岂能嫁到一个翰林?如今她是靠着蒋家,将来还不一样要靠着蒋家?”
    “只怕就是靠了蒋家,人家也只是二房的。”小于氏不痛快地道,“你瞧桃姐儿那样子——这个燕姐儿平日里也是冷冷淡淡的,跟咱们可不亲近呢。”
    “那不是因为你们一直觉得她姓陈嘛。”蒋钧随口说了一句,“二房柏哥儿还小,她将来出了嫁,不靠着咱们难道能去靠陈家不成?我看她是个聪明的,自然想得清楚。”
    小于氏想想也是那么回事,便歇了那口不平气,点头道:“等杏姐儿进了宫,我就去寻曹氏说这事儿。”
    蒋钧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老太爷知道此事了?”
    “知道了。我叫荷素去禀告的,荷素回来说,老太爷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蒋钧皱起眉头,“梅姐儿当初进宫,老太爷闹了好久,今日怎么倒什么都不说了……”
    “杏姐儿跟梅姐儿怎么比得。”小于氏理所当然地道,“再说,梅姐儿那会儿只是报名待选,只要没进宫都还能想法子。杏姐儿眼下连封号都有了,老太爷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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