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俯首道:“起初也是不大信的,可有人亲眼看见...马上的确是郡主,身披白貂夹袄,那夹袄举世无双,绝不会认错...”
    ——白貂绒...唐晓怒挥桌面,灯笼被袖风惊起,哐当坠地。孔桀赶忙伸手捡起,还没来得及呈给唐晓,已经被唐晓猛的夺下,“别碰我的东西!”
    孔桀惊恐退后,不敢再乱动一下,与来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贤王府有没有派人入林子找郡主?”唐晓低问。
    来人试探的看了眼孔桀,稳了稳气息,道:“有,去了一队人马,大概是不想声张,进林子的人不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一定是穆陵和贤王妃知道穆玲珑倒戈自己,这才把她逼进绝境。穆玲珑娇蛮却又固执,她没有进宫找自己,而是往上林苑去...上林苑...唐晓倒吸冷气,那是穆玲珑以为自己葬身的地方,她曾经央求自己带她去上林苑,她挥洒着手里的纸钱,高呼着自己的名字...
    郡主已经无路可走,她是要...去上林苑自寻死路么...
    还有一种可能——唐晓身躯一震,穆陵用郡主为饵,诱骗自己入上林苑,自己在那里诱住他,悄无声息调转身份...兜兜转转,穆陵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要用同样的法子...把自己引去,在上林苑重归王者之位...
    上林苑,去不得。
    ——“殿下。”孔桀怯怯道,“属下以为,郡主出走...未必属实。还是要打探清楚才好。”
    “那你说,该怎么做?”唐晓压抑着情绪。
    “不理,不顾。”孔桀咬牙,“郡主是王府的人,她的安危,自然有那些人顾虑,于我们何干?殿下有大事筹谋,实在无暇顾及太多...”
    唐晓怒视孔桀,“上林苑方圆数百里,最老练的猎手也没有走遍过,虽然寒冬还没过去,野兽蛰伏不比狩猎时凶险,但郡主一个女子,没有一点猎手的经验,一旦惊动猛兽...后果不堪设想。郡主要是有事,是拿你偿命吗?”
    孔桀跪地道:“属下失言。”
    唐晓手心握拳,“堂堂郡主走失上林苑,居然只派一小队人马进去寻找...贤王府一众未免也太凉薄...”
    “属下可以派人进林子...”孔桀急忙给自己争回些机会。
    唐晓白牙咬唇,眉间是深深的担忧,他何尝不想即刻就知道穆玲珑的安危,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离开,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往前一步,是无法回天的陷阱,还是...会将成为没法弥补的遗憾。
    ——“悄悄去找。”唐晓低下声音,“你暗中调遣最得力的人手,入上林苑,避开贤王府的人,一寸一寸去找,如果找到郡主,一定要把她安好的带回本宫身边,一定...”
    “属下这就去调遣。”孔桀急急起身,大步离开。
    “套路,都是套路!”唐晓骤然愤愤挥拳,举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甩下。明知很有可能是布下的陷阱,但唐晓却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他不敢拿穆玲珑的安危冒险,一丝一毫也不敢,唐晓软软的坐在楠木椅上,他眼前掠过许多人的影像,那些人惧怕着自己,鄙夷着自己,憎恨着自己,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那么失望的看着自己,说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唯有,唯有穆玲珑,她嘴里唤出的一声“唐晓”,是世上最好听的天籁,是他离开贤王府时,心里仅有的不舍与牵挂。
    ——只有穆玲珑。
    如果世上没有了穆玲珑,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你最想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不说去天涯海角,怎么也该游遍齐国吧。如果非要说一个最想去…我最想去蜀中!”
    ——“蜀中出了名的穷困,去那里?做什么?”
    ——“蜀中奇景,刚刚殿下才说的。要去,就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唐晓曾经幻想着,大局定下,可以和穆玲珑携手相伴,自己和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应下的诺言也没有兑现,如果再也见不到她...自己苦苦筹谋,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夺回你失去的东西。
    但如果失去穆玲珑,就再也寻不回了...
    贤王府
    烛火幽冥,穆陵仰灌烈酒,如同大口喝着清水一般,宋瑜目不转睛的看着心爱的儿子,她看见了穆陵燃起的勃勃雄心,就像当年被卦象惊觉的夫君一样。
    ——“烈酒伤身,少喝些。”宋瑜劝道。
    穆陵仍是饮下一大口,神色没有丝毫的醉意,“唐晓真的会为郡主以身赴险?”
    “如果程渲有难,刀山火海,你会怎么做?”宋瑜低语。
    “不顾一切,命都可以不要。”穆陵不假思索。
    宋瑜点头,“玲珑对唐晓,就像程渲於你一般,信娘亲,唐晓,舍不下玲珑的。”
    说话间,陆乘风急急走进,面带喜色,“回禀殿下,王妃,林子的兄弟看见,有景福宫的人在上林苑出没,一寸一寸找的很是仔细。之前咱们已经放出风去,说郡主骑马闯入上林苑,看来,他们信了。”
    ——“唐晓在其中么?”穆陵挥开酒碗。
    陆乘风摇头,“但他能派人去,应该已经中计。”
    宋瑜侧目瞥看穆陵,穆陵擦去嘴角的酒渍,剑眉扬起,下令道:“斩猛兽,染血白貂绒,弃在他们可以发现的地方,在上林苑必经之路,让府中最厉害的门客藏身树上,掘深坑埋伏,唐晓一旦踏入密林,就一定出不去。”
    宋瑜满意点头,到了今日,穆陵才终于变成一个强大的未来帝王,他不再优柔心慈,不再留有余地,他终于愿意布下杀招,狠绝行事。
    ☆、第190章 仇刻骨
    宋瑜满意点头,到了今日,穆陵才终于变成一个强大的未来帝王,他不再优柔心慈,不再留有余地,他终于愿意布下杀招,狠绝行事。
    深宫的萧非烟把儿子养育成一个仁厚忠义的皇子,但要成就帝业宏图,仁厚不会助他,只会害了他。
    陆乘风推开屋门要去部署,屋门推开,他看见了一脸惊讶的莫牙,陆乘风有些尴尬,对莫牙抱了抱拳匆匆离开,穆陵挥襟转身,深邃的眼睛对峙着莫牙的黑目,沉默的骇人。
    宋瑜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穆陵,蹒跚着走出里屋,与莫牙擦身时,没有多看他一眼。莫牙少许侧目,他看见了宋瑜面容的冰冷,宋瑜曾经濒临死亡,但现在已经燃起活下去的火焰,她深重得无法医治的郁结,已经烟消雨散。
    ——“莫大夫。”穆陵沙声乍起,“你听见了?”
    “嗯。”莫牙转身想离开,“原本找你,是有话要对你说,刚刚所听,看来那些话说出来也没有用,不如…不说。”
    “你是想,劝说我放过唐晓。”穆陵幽幽看着莫牙不改的纯良,“可惜,让你失望了。你刚刚听到,是不是觉得我心肠歹毒,用下这样的狠辣招数,已经变得和当初的唐晓一样。”
    “我也恨他。”莫牙低低叹了声,“他火烧程渲,禁锢老爹,大家不得安宁都是拜他所赐。可他,毕竟是程渲的孪生哥哥,血脉亲情铭心刻骨,如果他能活,程渲也会宽慰些。”
    ——“纵火深仇,程渲也可以不报?”穆陵眼神灼灼。
    莫牙凝视着穆陵有些扭曲的脸,“他犯下的过错,没有人会忘记,但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仇字。如果眼睁睁的看着嫡亲哥哥去死,其中剧痛,你又怎么会明白?就像是…”莫牙想起庵堂里穆陵和萧妃的相认,那一幕太感人莫牙怎么也忘不了,“就像是,庵堂里,大家以为你和唐晓是兄弟,你也答应过萧妃,会饶不他死。”
    穆陵深目微动,没有发声。
    莫牙继续道:“如今你俩不是亲兄弟,剩下的就只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他是萧妃失散多年不得见的儿子,也是程渲同胞的孪生哥哥,仇刻骨,情铭心。你要真杀了唐晓,就会伤了你最重要的两个人…”
    穆陵直视莫牙,他的面孔干净又不失睿智,穆陵朝堂进退多年,见过许多深藏谋略的臣子,但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大宝船上的莫神医。
    穆陵垂下睫毛,低声试探道:“你来劝我,你是想出什么两全的法子么?”
    “神蛊。”莫牙走近穆陵,眼神恳切,“你设下陷井捉到唐晓,让我用神蛊替他易去那张脸…我会让他恢复原来的容貌,做回…唐护卫…”
    穆陵仰头大笑,笑声震耳让莫牙分不清他的情绪,莫牙退后半步,等着穆陵的回答。
    “莫神医。”穆陵止住笑声,“医者仁心仁术果然不假,刺墨善良,你也是,不,你比你师父还要善良,刺墨救的是故友的儿子,你,选择救一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穆陵一步步走向莫牙,神色叵测,他的步履坚实有力,越来越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殿下,他不再是那个面冷心热的老五,而是,一位面冷心更冷的…未来王者。
    “莫牙。”穆陵冷冷道,“你说用神蛊让他做回唐护卫?可你知道的,他才是皇上和萧妃的儿子,他才是真正的五殿下。你面前的我,根本只是贤王爷布下的大局,是一个意图篡位的世子。唐晓是真,我是假,他不死,我怎么活?”
    ——“还有就是。”穆陵冷望莫牙,“神蛊可以易容一次两次,也可以有第三次…他是程渲的哥哥,莫牙,你拿什么保证,将来有一天,你不会助他逆我?”
    穆陵句句薄情,咄咄逼人的态度让莫牙有些不痛快,这还是和自己把酒言欢的那个人么?
    莫牙坚持道:“你无非是信不过神蛊,大不了…”莫牙痛下决心,“换去唐晓的脸,我毁了神蛊,断了你的担心,也绝了唐晓的念想。”
    穆陵冷冽的面容微微动了动,“你真的很喜欢程渲,为了她,你任何事都愿意去做。”不等莫牙应话,穆陵拂袖转过身去,“你回雅苑去吧,这几天,会有翻天覆地的大事,程渲怀胎体弱,不要让她知道,也不要让她出来看见什么,你是她的夫君,照顾她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余的事,都交由我这个五哥去做。你只要知道,程渲是我妹子,是我…心上最重,最重的那个人。”
    ——“…”莫牙还想说些什么,穆陵振臂挡住示意他离开。莫牙握紧手心,僵持片刻还是朝屋外走去。
    穆陵攥起染血的龙佩,深深嗅着上面散不去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该是会越加浓烈了。
    皇宫
    景福宫里,唐晓面前,呈放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貂绒,烧成灰唐晓也认得,这是自己送给穆玲珑的白貂绒,是穆玲珑最心爱的东西。
    唐晓指尖触上,贴向自己的鼻尖,是人血无疑,但是不是穆玲珑的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孔桀单膝跪地,“兄弟们在上林苑没有发现郡主,只找到这件东西…殿下?除了这件白貂绒,周围还有不少血迹…看来…郡主凶多吉少…”
    ——“放肆!”唐晓一把挥开满桌的茶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凶多吉少?你敢说郡主凶多吉少?你想死!”
    ——“属下不敢…”孔桀一阵心惊,“属下也只是猜测…郡主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
    “贤王府的人…还在找么?”唐晓握起白貂绒,贴向自己的心口,他能依稀感受到上面穆玲珑残留的气息,温馨美好,仿若被自己拥在怀中。
    孔桀摇头,“贤王府的人找了一夜,他们不敢往更深的林子去,窃窃议论郡主应该找不回,府里还有贤王出殡的大事,他们想…等了却府里得大事,再…再…再去找吧。”
    “了却大事?那还能找回什么!”唐晓震怒喝道,“是找回一堆白骨吗!郡主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来人,本宫要亲率护卫,去上林苑。”
    ——“殿下…”孔桀拉扯住唐晓的衣角,“非常时期,绝不能大意。区区一件衣裳,也许是贤王府的人要诱骗您…殿下不能中计。”
    唐晓一脚踢开孔桀,“但要是郡主真的跑进上林苑…她能撑过多久?”唐晓眼前闪过穆玲珑纯美的脸庞,“诱骗也好,只有郡主有一丝的危险,本宫也绝不能…放弃她。天寒地冻,野兽密布…郡主…一定害怕极了。”
    ——“殿下!”孔桀惊恐喊着,“去不得呐。”
    唐晓握住腰间的佩剑,眉宇间溢出深思,“上林苑,我进进出出太多次,那里虽然是设伏的好地方,但也是最容易脱身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人要埋伏诱骗,我进的去上林苑,也自然有办法可以出去。”唐晓抽出剑刃,青光熠熠吹发即断,“我可以逃身一次,就一定可以有第二次,天命,是在我这里。”
    ——“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说什么。”唐晓狠狠道,“传令下去,召集二十名最精干的护卫,随本宫入夜悄悄去上林苑。你留在宫里斡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本宫已经不在。若有消息泄露,杀无赦。”
    孔桀膝盖一软,知道已经无力扭转,埋下头不再说话。
    唐晓捧起染血的白貂绒,贴着脸颊爱惜的揉弄着,“郡主,你要等我…你会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孔桀恍然听到什么,他隐隐看出些许,无情的脸上涌出深深的错愕。
    夜,死一般的沉寂。许多年以后,莫牙回忆起自己漫长多彩的一生,他有许多忘不了的记忆,这一夜,也在他记忆的深处,是他璀璨的年华里,最暗黑的一笔。
    临近子夜,莫牙和程渲才睡下,忽的听见一声惨烈的尖叫,叫声里带着哭腔,几欲歇斯里地。叫声是从王府的西南角传来,莫牙隐隐记得,钱容带人押走穆玲珑,也是往那里去的。
    深院里,送饭的婢女看着地上的血迹尖叫不已,她看见了手执发簪的穆玲珑,穆玲珑用尖利的簪子划破了自己的颈,她要用自己的鲜血震慑住所有,让所有人知道,她是真的可以去死的。
    ——“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穆玲珑哭嚎着,“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
    心惊胆战的婢女唤来王妃宋瑜,宋瑜披着浅灰色的貂裘,暗夜里,她苍老的容颜保持着坚韧,看到地上的斑斑血迹,她的脸上没有心痛和惊恐,只有…深深的遗憾。
    ——“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啊!”穆玲珑拼劲力气对母亲嚎叫着,“娘,娘…”穆玲珑把簪尖戳进自己颈脖的皮肉,“娘,求你…还给我啊…娘…”
    “你这又是何苦。”宋瑜面容哀默,“好好一个郡主,为什么要一错再错?王爷那么疼爱你,你是穆郡主,岳阳城最显赫的女子,你可以有大好的未来…为什么,要一错再错,去帮一个害死你父王的人?”
    “娘…”穆玲珑跪倒在地,但簪子仍是没有放下,“把白貂绒还给我啊…殿下要诱杀唐晓,他要拿我的东西,去诱杀唐晓…娘,女儿求你,还给我。”
    宋瑜叹了口气,“唐晓不死,我们就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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