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钦已换好了朝服,不出他所料,明姝果然起不来,他独自更衣后就在花厅里用些点心。
    形迹可疑的人?难道是李家派人来了?晏子钦心下一凛,忙让人将还在睡梦中的杜和叫起来,管他有没有起床气,先把人藏好,别被李家人发现。
    到了门外才发现,来人竟是程都头,说的还真是杜和袭击李忠的事。
    “是李忠报的案?”既然无事,晏子钦便准备上朝,牵着马和程都头边走边谈。
    程都头摇头道:“是李家其他人,李忠不想声张。晏大人,你们这是玩的哪出?案子还没结,怎么能袭击证人呢。”
    晏子钦道:“你的证人可能是三十年前薛家灭门案的从犯,而主犯就是死去的梁宽和李维庸。”
    程都头惊道:“什么意思?”
    晏子钦道:“现在案子还差一节,你帮我去做两件事——第一件,想方设法找出薛家的骸骨,尤其要注意是否有婴儿的;第二件,查查京中所以刽子手的底细,凡是年纪三十多岁的都要查,若是有孪生兄弟的也要向我汇报,所有符合情况的都扣下来等我审问。”
    说完,就跨上马朝宫城走去,留下程都头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找薛家骸骨,找刽子手?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先照做吧,晏大人的安排总不会错。
    明姝醒来时,又是天光大亮,春岫已在门外踱了四十几个来回,听见房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自家小娘子伸着懒腰念道:“又是一天自然醒。”
    自然醒,什么玩意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进去,明姝正用手掩着嘴,想必是打了个哈欠,眨着泪花回头对她笑。
    “嘿嘿,春岫,我是不是又睡到特别晚?”明姝笑得特别不好意思。
    春岫心道,原来您也会不好意思,扶起她,拿起梳子帮她理顺拱的乱七八糟的长发。
    “您知道晚就好,快起来吧,请脉的大夫早到了,就等您起身了。”
    “哎呦,疼疼疼,你慢点梳!你们姑爷是不是走了?”明姝拉着被扯痛的头发问道。
    春岫道:“都快午时了,晏官人要是还没去上朝,第二天弹劾的奏疏就摆在官家面前。”
    明姝道:“不错哦,你也知道朝里的事了?”
    春岫道:“还不是您念叨的,什么忧谗畏讥。”
    明姝道:“这话是没错,只是不许在范官人面前提起。”这话本就是范仲淹以后要写的,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被春岫拉扯着“暴力快速”地洗漱后,明姝终于能坐在菱花镜前喘一口气,却道:“你请郎中先回去吧,今天麻烦他了,赔送些礼物失物招领铺。”
    春岫帮她插戴金钗的手停住了,不解道:“为什么?不是每日都请脉的吗?”
    明姝对着镜子调整耳上的玛瑙坠子,道:“今日来不及了,我急着去衙门,你们姑爷应该已经到了。”
    昨晚就怕他丢下自己,可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果然起晚了。
    春岫嘟嘴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到时候夫人问起来,你自己和她说。”
    明姝笑道:“好好好,就知道我们春岫最老实了,撒不了谎,这事就包我身上了。”
    换好一套修身的酡色褙子配牙白长裙,明姝一刻不停地来到京兆府。出门前罗绮玉几次想和她说话,却见她十分忙碌的样子,都咽进肚里说不出口,明姝也是上了马车后才发觉罗绮玉方才的异状。
    “罗娘子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她问春岫。
    春岫一向不喜罗绮玉,碍着明姝的告诫才没和曲夫人告状,因此讪讪道:“她若有话,自然会和您讲的,或早或迟罢了。”
    明姝也看得出春岫的意思,道:“到了衙门后,你先回家去吧,我晚上想吃些酸酸的东西,你让厨房准备一下。”
    春岫点头应下,送明姝进了衙门后,乘车离去。
    却说明姝到了衙门,程都头的一干手下自然奉若上宾,一名衙役献宝似的奉上一本花名册,道:“这是汴梁十三位三十岁左右的刽子手名录,请夫人过目。”
    明姝见晏子钦还没来,本就有些不自在,又突然送来一本刽子手名册,心下不解,问道:“程都头呢?”
    衙役道:“在乱葬岗,搜寻薛家人的遗骨呢。”
    明姝狐疑地翻开花名册,只见十三个人的名字依据年龄从小到大依次排列,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这才想起当年择婿时也是十三个名字,不由一笑。
    都是按年龄排序,只有第一个很奇怪,已经三十一岁,却排在二十九岁的第二人之前,明姝因而问道:“这第一人——于海青是怎么回事?”
    衙役道:“他呀,他情况比较特殊,有个孪生弟弟,所以按照晏大人的意思特别挑出来。”
    明姝点点头,特别注意了一下于海青的履历。原来他的父母早已亡故,从小在救济堂。
    “他的弟弟是个拉马车送客的,叫于海泉。小的查过了,兄弟二人本来无姓,跟着救济堂的老嬷嬷姓王,七年前才自作主张改姓于的。”衙役解释道。
    明姝点点头,忽听见堂外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原来是程都头回来了,晏子钦也随之到来,见明姝在,有些惊讶道:“来得正好,有两具骸骨想请你看看。”
    正说着,两个衙役就抬着一只两尺长、一尺宽的小匣子进来,明姝道:“这是两具骸骨,恐怕连半具都没有。”
    晏子钦示意衙役打开匣子,却是被分成两小堆的婴儿白骨,已有明显的腐化痕迹,可见收殓时没有棺木,导致潮湿的土壤直接接触骨骼,引发侵蚀。
    “骸骨的主人是薛汉良的一对双生子。”晏子钦把手套、白醋等物品递给明姝,“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疑点?”
    明姝只是扫了两堆白骨一眼,就皱眉道:“疑点?你的假设本就是错误的,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骨骼,怎么说的一对孪生兄弟的?”
    ☆、第七十一章
    那匣子中的白骨虽分作两堆,完整的头骨却只有一个。
    程都头解释道:“当初收殓不及时,尸骨已被野狗啃食了不少,加之三十年来无人料理,又遗失了一部分,看着是一具,实际是两具,是由两块不同的草席卷着下葬的。”
    说着,拿起一根断裂的肋条继续道:“一共有十二根肋骨,婴儿只有八根,证明起码有两个孩子。”
    明姝早就知道古人对于骨骼构造有很多误解,比如南宋提刑官宋慈的法医学开天之作《洗冤集录》中就记载着“男子骨白,妇人骨黑”这种一看即知是伪科学的论调,毕竟人类就是在一代一代推翻前人的学说中进步的,作为奠基,仵作的经验之谈固然可敬,可其中的讹误确实应该被修正。
    明姝摇头道:“无论年轻年长、男性女性,都是十二根肋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些衙役未必都见过骸骨,可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男子十二根肋条、女子十四根、婴童八根的真理,明姝的话不仅是在否定程都头,更是在挑战在场所有人的常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议论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把衙门里的人当傻子不成?
    晏子钦挥手止住吵闹,可是却止不住人们的腹诽,从一道道不信任的眼光中不难猜到他们心里的不快,有时不说出口的指责比厉声叱骂更觉压抑。
    明姝从容地带上手套,在充满怀疑的闲言碎语中开工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好焦虑的。
    “且不说肋骨,就说这一部分。”她拿起了一块形似蝴蝶的白骨,“这是骨盆,位于髋部,是人体中最坚硬的部分,野狗啃食或是自然侵蚀很难使它碎裂成两半,何况,切面这么光滑。”
    她将两堆白骨中的骨盆合在一起,居然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很明显,碎裂是人为使用锐器造成的,有人希望外界认为两个孩子都死在了凶案中。”
    四下里是无声的静默,多年的认知就这么轻易被推翻,藏在衙役们心中的不满都化为哑口无言的空白,所谓心服口服就是如今的场面曼珠沙华花叶。
    程都头怔愣半晌,讷讷道:“幸存的孩子有最大嫌疑,我们要尽快找到他。”
    晏子钦道:“未必,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做不来。今早托你辑录的名册有结果了吗?”
    程都头即刻令衙役奉上刽子手的名册,和明姝一样,晏子钦第一时间就被列于第一位的于海青吸引住了目光,及到听说他的胞弟于海泉是车夫时,晏子钦背后腾起寒意,几乎是立刻起身道:“快捉拿此人!”
    程都头依旧不明所以,不过听晏大人的话总是没错的,不假思索地领着手下的兄弟去南郊拿人,那里是刑场的所在,尚未到秋后问斩的时节,闲闲无事的刽子手们每天都聚在刑场外喝酒赌钱。
    可他的人却扑了个空,原来于海青十天前就告假进城,理由是弟弟生了急病,无人照料。
    兄弟二人都无妻无子,哥哥住在刑场,弟弟在城外租了一间茅棚,这两个人就像是世上多余的一对兄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程都头的人在于海泉的住处设伏,果然将二人一网打尽。
    回来后,程都头得意地在手下面前自夸:“别的不敢说,单论抓人,爷爷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话音刚落,就见晏子钦进来,一班没正形的衙役或是歪在椅子上,或是骑在桌子上,都默默站好,迅速把零乱的房间恢复原状。
    程都头敢夸口是因为晏子钦不在,若论佩服,晏子钦是他最佩服的人,不到四天的时间就破获了一起大案,于海青和于海泉已经招认了。
    “晏大人,您是怎么看出凶手的呢?”程都头问道。
    晏子钦道:“很简单,从他们的职业入手。之前内子分析两颗头颅的伤口,确定凶手有两人,一个精于杀人,另一个不会杀戮,却能挟持死者穿行于大道却不被怀疑,于海青和于海泉一个是刽子手,另一个是车夫,岂不正好符合?当我看到二人的履历时,一切都说得通了。”
    程都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可是在下还有一个疑问——那天晏夫人不是说薛家的孪生兄弟一死一生吗,可是于海青和于海泉是两个人啊,这怎么解释?”
    晏子钦道:“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提审于氏兄弟,理清最后一个问题。”
    程都头大方地从暗柜中拿下一串监牢的钥匙,笑道:“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这是晏子钦第一次亲自进入死囚的牢狱,比他想象中更压抑,四壁是通天彻地的古旧青砖,因没有窗户,潮气都困在室内,即便干燥如汴梁,这里的地砖缝隙里都爬满了青苔,照明只能靠零星的烧得有气无力的火把,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狭长幽深的走廊就要陷入黑暗。
    程都头担心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第一次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毕竟不通风还住满了不理荒秽的将死之人,味道可想而知,或是死囚们见到一位拖朱曳紫的大人,破釜沉舟地急于求生,疯狂的呼喊和丑恶的嘴脸吓坏了大人,因此亮出官刀,圆睁虎目,从旁护送。
    可晏子钦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只是轻声对程都头道:“许多人的案子都是我在大理寺复审过的,其中有几起存疑,已经驳回转呈给刑部了,到了京兆府冯大人手中,还请程都头多多劝导,做父母官的,不可为了蝇头小利冤枉一个好人,错放一个恶人。”
    囚牢中大多数的确是罪有应得,可也有不少冤案,错判的死囚们闻言大哭,自从锒铛入狱,人不人鬼不鬼,终于有了一线曙光,即便渺茫,还是暂且相信才有动力在这活炼狱里偷生我的春天在古代。
    于海青兄弟俩的牢房在走廊尽头,狱卒锁了二人的手脚,这才开门请晏子钦入内。
    正中摆着一张折背大椅,随行的数名衙役、狱卒分列两侧,高举着猎猎作响的火把,程都头请晏子钦上座。
    眼前是屈坐在地的于海青、于海泉,晏子钦打量着二人,相貌出奇地相似,若说不是孪生兄弟,恐怕无人相信。
    可他们真的是薛汉良的儿子吗?如果不是薛汉良的儿子,他们为何会冒险杀人?
    “你们是在救济堂长大的?”晏子钦问道。
    哥哥于海青道:“大人不需问了,我也曾是半个衙门里的人,知道杀人偿命,可先父的命就不是命吗!奸商杀我全家,害的我和阿弟流落江湖,四十七条人命外加改变了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我们只让梁宽、李维庸两个罪魁祸首偿命,还不够克制吗!”
    晏子钦道:“现在早已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你们草菅人命,杀死的何止是两个你认为的罪有应得之人,更多的恶果你们看不见吗?”
    “梁家为北方抗击西夏的守军提供粮草,你们杀了梁宽,粮草运送陷入混乱,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北方有多少将士忍着饥饿奔赴沙场,又有几人因此马革裹尸,倘若防线死守,死的百姓何止千百!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两人低头不语。
    晏子钦叹息道:“律法因何存在,只因它是规矩,是死线,让人冷静理智,若是都像你们一样,凭意气生杀予夺,人人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你们愿意吗。”
    于海泉愤愤道:“凭什么我们薛家就无缘无故被灭门,难道就让我们冤沉海底不成?”
    晏子钦道:“三十年前的案子会重新交由刑部定夺,绝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搁置,同理,你们也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应有的处罚。”
    于海青苦笑着,看着弟弟道:“我们兄弟二人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怕。”
    晏子钦道:“其实……我很同情你们,但是这样的话多说无益,我还有一个问题——案发时你们尚在襁褓,是谁将身世与家仇告诉你们的。”
    于海青默然良久,道:“是三年多以前,一位姓于的男人自称父辈当年侍奉过我祖母,还留下一笔钱财给我们兄弟。我们不敢恢复旧姓,又感念他的忠义,便假托姓于,长辈的遗赠我们不敢花,都藏在我兄弟住处的床下,现在也没用了,你们拿去和我先人的尸骨一并收葬了吧。”
    等到程都头挖开于海泉的床下,果然有一只包袱,打开破旧的包袱,里面竟然是十数枚黄澄澄的金子,都是外圆内方的金币模样,他拿起一颗,沉甸甸的挺压手。
    “嚯,还是真东西!你说这两兄弟是不是傻,守着这些宝物,却住漏风漏雨的破茅棚子?”程都头不解道。
    晏子钦拿过一枚金币在手中把玩,却忽的警惕起来,紧攥着金币道:“不好!”
    程都头不解道:“怎么?”
    下一瞬,晏子钦已经驰马赶回家中,拉过正在和杜和一起整理记录的明姝,把金币拿到她眼前,喘着气道:“你看这个。”
    明姝皱眉端详了片刻,道:“金币上是契丹文!这是辽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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