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后,晏子钦问明姝:“你瞧着像是自杀吗?”
    明姝知道他动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怕他多事,反问道:“你觉着呢?”
    晏子钦道:“自杀投井,怎么会七窍流血?”
    杜和懒洋洋道:“兴许是先服了毒,再跳井,或是在井里服毒。”
    晏子钦道:“为什么非要在井里?”
    杜和道:“那还不许人家有特殊癖好吗?人家就是喜欢井,就是想死在井里,咱们也管不着啊。”
    明姝笑了,连极少在人前露出笑容的晏子钦都忍俊不禁。明姝一边笑一边捶桌,道:“要是依着你的理论,那你就是喜欢摔倒,就是喜欢摔到连坐都坐不下,可是这个道理?”
    杜和道:“正是啊,我就是要摔,就是喜欢屁股疼,怎么着了!”说完自己也笑起来,挥手去打瘫在桌上的几个人,叫他们见好就收吧,别笑岔了气。
    这时,王安石再次走了进来,说是父亲身体微恙,回去静养了。他身后还是那只小书篓,晏子钦猜想他应该是有东西想给他看,因此才一直背着这个东西。
    果然,王安石从书篓里拿出了一沓习作,都是仿照以往晏子钦留给他的功课的模式,先注释新学的《论语》篇目,再默写以往学过的,最后自行阐释其中道理,模仿时文练习遣词造句、布局谋篇。
    晏子钦看了他这几天自学的功课,虽然在解释上有失中肯,却态度可嘉,于是赞扬了他一番,又想起弟弟还是贪玩的孩子心性,不免将二人比较了一番,只能暗中叹息。
    他想着吴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再留下去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反倒添乱,不如就此离开,只是按照礼数,离开前须得见过主人一面,因此遣了小厮求见。
    就在晏子钦、杜和入内面见家主吴畋时,明姝带着春岫一起,跟着王安石在院中闲步,四处转转,远看着一面高墙后露出葳蕤枝叶,应该是个花园,但是想到那里的枯井中刚刚死过一个人,心里有些抵触,不敢再张望。
    “獾郎,你常来金溪走亲戚?”明姝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王安石点点头,依旧在前面走着,路过一个院落的小垂花门前,故意压低了脚步,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师娘千万不要出声。
    明姝不解地看着他,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感染了,也不由得放低了脚步,可谁能料到王安石自己没看路,被一颗石子绊倒,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大声叫出来。
    几乎是同时,门内闪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用珍珠红头须绑着两个小髻,粉团团的小脸如银盘一样圆润可爱,身上淡淡的粉色罗袄、杏黄罗裙,把这小人装扮的像个招人喜爱的绢人娃娃。
    “三哥哥!你来了!”
    小女孩笑着叫着走到王安石身边,见他摔倒了,伸手拉起他,显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又用别在衣襟里的小手绢拂去他身上尘土,笑盈盈地道:“三哥哥,是来找阿琼玩的吗?”
    王安石脸色异样,不好意思地看向师娘,板着脸对眼前眨着眼的阿琼道:“表妹,你先回去找舅舅、舅妈玩儿,我有正事要做。”所谓的正事就是带着师娘巡视各处。
    阿琼起先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小嘴越来越扁,眼睛越来越水汪汪,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带着哭腔控诉道:“你说了下次过来陪我玩,这都五天了才来,过来又不陪我,我……我……”
    一边说一边抽泣,别提多委屈了,明姝赶紧帮她擦泪,抱起她软绵绵的小身子哄来哄去,“啊,不哭不哭,是这小子言而无信,让他现在就陪你玩。”
    阿琼这才止住眼泪,默默看向王安石表哥,见他虽有些无奈,却还是拉起自己的手,道:“表妹,我和你走就是了,只是没有下次了,不要妨碍男人做正事。”
    阿琼抱着他的胳膊,擦着残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言必信,行必果也是正事嘛。我要去找姨姨,去玩姨姨院子那架大秋千,你推我?”
    “那秋千太高,你一个小孩子玩太危险了。”
    “凭什么你是男人,我就是小孩子……”
    二人絮絮叨叨地走远了,明姝远远看着,心道:“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吧?不知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光景。”
    沿着原路回去,晏子钦和杜和也刚刚从吴畋房中出来,对她道:“快到申时了,此时再回临川恐怕路上天就黑了,吴先生欢迎我们留宿一晚,让头口今夜吃足了草料,明早再回也不迟。”
    明姝一想也有道理,杜和却吐出舌头、耷拉着袖子,阴森森地扮鬼,说道:“这里刚死了人,你们怕不怕有鬼?”
    明姝心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却从没见过鬼,因而道:“我不怕鬼,何况有夫君陪着我,春岫护着我,倒是你,一个人要小心了!”
    杜和笑道:“我是练武之人,遇神杀神,遇鬼打鬼,怕什么?”说着就要抽出背后的“一条棍”,却发现今天走的匆忙,又没想到会在外面过夜,因此没带上兵刃,只能挠挠头化解尴尬。
    等分了客房,他们才发现这里是个回字形院落,东西南北一共四间房,西南处又扇角门。晏子钦和明姝的房间在正北,和杜和的正南房遥遥相对,东、西两户分别住着前来祝寿的曾姓一家,父亲叫曾易占,字不疑,住在东屋,三个孩子住西屋,都是很和善的人,只是曾易占面色发青,神情有些涣散,听说是因为妻子吴氏新丧,他刚中进士不久,正应是最得意的时候,可偏偏痛失爱妻,只留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令人叹息。
    回房前,明姝嘱咐杜和,说那丫头小秋死得蹊跷,怕是真有隐情,那么凶手很可能还隐藏在附近,杜和今晚一个人住,若是真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即大喊,他们马上过来。
    杜和笑道:“曾先生也是一个人,我同他将就一晚算了。”
    晏子钦无奈道:“你又开玩笑了,早早安歇吧,明天一早还要出发。”
    三人各自回房,当晚,明姝和晏子钦躺在床上,合计着先不熄烛火,若有动静也方便举火查看。
    借着明灭的火光,明姝发现晏子钦鬓角有一丝白发,侧躺着凑过去帮他拔掉,晏子钦说自己之前就有白发,问过郎中,说是没什么大碍,少年人血热,偶尔生出些白发是正常的,不要介怀。
    明姝玩笑道:“还以为你是对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苦苦思念我以至于生出了白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晏子钦捏着她的脸道:“又胡闹,看我整治整治你。”
    一开始本来是寻常打闹,后来,两人都有些迷乱,晏子钦恍惚地看着她浅笑的红唇,就要吻下去,却被一声大叫打断了。
    “啊!救命!有鬼!”
    是杜和的声音!
    ☆、第2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祝大家中秋快乐,吃到自己想吃的菜,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晏子钦和明姝听到杜和的叫声,一时间也无暇他顾,披衣出门,春岫也从侧室内出来,三人正遇上同样出门查看的曾易占,西厢里三个孩子的房间亮起了灯,想必也被叫声惊醒。
    两个男人一同撞开杜和的房门,房间里黑洞洞的,片刻后借着月光看清里面的情形,披头散发的杜和正举着一把木凳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随时准备着把木凳扔出去,似乎在提防什么东西。
    “杜和,你看见什么了?”晏子钦冲上前抢过他手中的木凳,问道。
    杜和看着身边的人,稍微收回神智,怔怔瘫坐在床上,抓着头发沙声道:“刚才……窗外有个黑影过去!”
    一听只是个黑影,众人都松了口气,曾易占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杜和,道:“杜郎君只是看到了黑影闪过,怎么能确定就是鬼呢?也许是花影、树影,甚至是蝙蝠的影子也说不定。”
    杜和摇头道:“分明是个人的影子,从西往东边飘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深更半夜的,能不是鬼?!”
    这间院落的唯一出入口正是西南角的一扇小门,而门外恰恰是刚刚死过人的花园,难道真是小秋的鬼魂半夜三更飞过杜和的窗前?
    其他人也闻声赶了过来,有吴家几个年轻后生,还有王益,听过杜和的描述,都认为他是眼花看错了,小题大做,毕竟只是看见一道影子,不是真的青面獠牙的恶鬼,大致检查了一下院落中没有可疑的人藏匿,随后各自散去了。
    晏子钦和明姝当然相信杜和不是无事生非,但是也不认为真的有鬼,兴许真如曾易占所说,是花影树影映在窗上,没想到杜和看上去胆子很大,总以练武之人自诩,实际上却怕那些不存在的鬼。
    把神情恍惚的杜和哄睡之后,小夫妻俩也回到房里,明姝一边把两人脱下的外衫挂起来,一边道:“这个杜二少爷,白天还装鬼吓我,谁知他自己竟这么不经吓,一定是睡觉前胡思乱想那些妖魔鬼怪的事,一时睡眼昏昏看差了。”
    晏子钦坐在床边,叉着手沉思道:“不是鬼,是人……西南的角门不是没落锁吗,谁都有可能进来的。”
    明姝道:“刚刚不是都检查过了吗,除了咱们几个本来住在这儿的,再没别人。”
    晏子钦道:“说不定就是咱们院里的人,你注意到曾易占的衣服了吗?”说着,他起身指着刚脱下来的外衫,“更深露重,早就到了入睡的时刻,咱们都是听到杜和大叫后披衣赶过去的,难免衣衫不整,三个孩子也是一样,一身中衣,睡眼朦胧,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可他们的父亲曾易占穿的是什么?”
    明姝回忆了一下,曾易占的穿着的确很整齐,而且是一身圆领襕衫,就像是白日的衣着,不像是在私底下的随意穿戴,更不可能是睡觉时的衣服。
    “难道,杜和看到的‘鬼影’就是他?角门在西南,他住在东屋,从角门回房必然要经过杜和的窗前。”明姝灵机一动。
    晏子钦点头道:“而且,一起撞门的时候,我无意间摸到他的衣服,很凉,像是在夜风里站了很久,绝不是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后该有的温度,他十有八~九是从外面刚刚回来,却没想到惊动了杜和,赶紧回房,装作和我们一样从房里出来。只是不明白,若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莫非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出去过?”
    明姝道:“一出角门就是刚发生过命案的花园,说不定他就和小秋的死有关!”
    晏子钦道:“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但是不能再让杜和一个人留在房里了,让春岫把他叫过来,如果真是曾易占,还是大家集中在一起比较安全。”
    话音才毕,突然响起巨大的敲门声,迅速急迫地就像一道催命符,把二人惊得都是一阵激灵,紧张地看向房门,春岫也从侧室举灯过来。
    难道是曾易占?明姝只觉得脊骨发寒,晏子钦按着她的肩头,让春岫陪着她在床后藏好,不要惊慌,随后举起烛火,独自走到门边,沉声问:“是谁?”
    蜡烛的火焰微微跳动,照亮的晏子钦炯炯的双眼,在晶亮的瞳孔熠熠生辉,他拿着烛台的手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已经做好了和门外人鱼死网破的觉悟,厚重的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声音。
    “是我……”
    原来是杜和,三人都松了口气,晏子钦还是极小心地开门,确定门外只有杜和一人后才打手势让明姝出来。
    只见杜和披着白天的衫子,抱着枕头棉被站在门前,见门开了,赶紧钻进门,笨重的一大团棉被把晏子钦逼的退后两步。
    “你抱着一堆被子过来,要做什么?”明姝把褙子披好,问道。
    杜和道:“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安全,也不要这张老脸了,我就是怕鬼!人多阳气旺,咱们几个凑合一晚,你们睡床,我打地铺。不过先说好了,我可是有节操的借宿者,你们两个今晚不要胡来啊!”
    说完,他把铺盖往地上一铺,一翻身就躺下,装作打呼噜,唯恐被撵出去,又要一个人面对满院子的“妖魔鬼怪”。
    晏子钦无奈道:“别装睡了,我们不赶你,快起来仔细说说你今晚的事。”
    杜和嘿嘿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叉着腰笑道:“就知道你够意思,不像你家那个小肚鸡肠的婆娘。”说到这里,明姝飞来一记恶狠狠地眼刀。
    “该说的我在众人面前都说完了,毫无保留。”杜和摊手道。
    明姝道:“别装了,说点细节,比如那个黑影是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脚步声,脚步声是轻是重?”
    杜和挠挠头,道:“谁能记得那些,反正是个人的影子,而且伴随而来的还是那种特别阴森、特别空灵的哗啦哗啦声。”
    晏子钦道:“哗啦哗啦?是玉佩的声音?”
    杜和摇头,“更像是赶尸人经过,手里拿的摇铃发出的声音!”
    坐在一旁听故事的明姝往后一缩,正好被缩进晏子钦安全的怀抱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嗫嚅道:“什么赶尸人的摇铃,形容的怪渗人的!”
    杜和耸耸肩,道:“可不是呗,所以求你们别问了,我一会儿吓坏了,还是要你们负责。”说着,重新倒回地铺上,背对着二人,道:“对不起二位了,我实在不敢回去,我不看你们,咱们将就一晚吧……”
    话未说完,已经渐渐睡去了。
    明姝和晏子钦都愣住了,明姝推推身边的人,让他和杜和睡一起。晏子钦满脸不愿意,明姝小声和他嘀咕:“怎么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躺在一起,你也将就一下。”
    晏子钦无奈,只能和杜和委屈一晚,可怜杜和是个抢被大王,把晏子钦的被子都抢走了,自己又不盖,四仰八叉摆出一个大字型呼呼大睡。
    明姝和春岫就像没出嫁时那样挤在床上,不管怎么说,四个人在一处,就算再生变故也好照应,其他的就忍忍吧,反正就是一宿。
    明姝睡觉轻,听见杜和窸窸窣窣地抢被子,挑开床帐一看,好家伙,晏子钦在睡梦里冻得哆哆嗦嗦像个冰棍儿,赶紧把自己的被子扔下去盖在他身上,本来地上就冷,真是怕他着凉。
    第二天醒来,杜和的情绪已经安定了许多,三个人合计着无论如何都要尽早离开,只是放心不下王安石,于是特意去王益那边询问。
    孟子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益也觉得吴家不宜久留,可他的妻子吴氏夫人似乎并不赞同,拉他到屏风后说悄悄话,“不过是死了个丫头,把你们一个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吓成什么样子,晏先生与我们家非亲非故,想回去也就罢了,你是这家的女婿,就这么落荒而逃,寿也不拜了,不怕人笑话?我娘六十了,身子又不好,说句难听的,还能过几次寿,你要回去就回去,我是绝不走的。”
    她虽然是在发牢骚,可话倒真有几番道理,哪能因岳家有些灾祸就趁乱逃跑,这岂不是小人行径?
    于是,王益谢绝了晏子钦的提议,决定留下,正商量着让几个孩子先和晏子钦一同走,没必要让孩子们冒险。
    正说话间,吴家的管事来了,老脸上有几分无奈之色,躬身道:“姑爷,晏先生,方才老朽去北屋寻晏先生,不见人,原来您在姑爷这儿呢。”
    晏子钦疑惑道:“老管事有何贵干?”
    吴管事道:“老太爷、老夫人请您过去见礼,也请杜二少爷、晏夫人一同去。”
    杜和指了指自己,惊讶道:“你们老夫人要见我?”
    吴管事点头,“是想问问昨晚的事,毕竟是杜二少爷亲眼看见那‘鬼影’的。”
    王益神色一变,老夫人要问鬼影的事,意味着她已经知道花园里死了一个丫头,连躲在屏风后的吴氏夫人都惊讶地走出来,道:“什么,我娘她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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