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微微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然而此刻又有什么办法,她进退维艰,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李宸心里滋味也是颇为复杂,跟母亲拉锯并不是好玩的事情,一个弄得不好便有可能是不得好死。她先是不顾一切地将宋璟绑上了她的船,如今的李敬业即使是不上船也算是湿了鞋。这两个人如果没有遇上她,人生轨迹大概是全然不同的,可如今她十分不负责任地将人家绑上了船,只能是尽自己所能,让他们日后不会后悔选择了跟随她这一条路。
    人如果是想要给自己找不好受,那是很容易的。李宸身在其中,作出抉择时的种种考虑和个中纠结的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李宸辞别了大师回到公主府,就在李敬业站在马车外拱手要告辞的时候,公主又按照礼节跟李将军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便是将军即将出征,请将军放心,长安诸事只要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会替他照应的。
    将军恭恭敬敬地站在马车外说了声多谢公主,便十分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而与李宸一道坐在马车中的宋璟,看了李宸一眼。
    李宸看向他得目光带了几分柔和,伸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前方将士没有后顾之忧,方能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宋璟此时已经完全没有脾气,只觉得心里疲惫得要命。
    李宸看他神色,干脆就把话说开了,这种时候再拖沓下去于事无补,不如干脆点。
    “广平,有许多事情我不曾与你说,生在皇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得已的地方。李敬业从小便在宫中当亲卫,对宫中许多事情看得比旁人多,也比旁人更了解。如今父亲病重,我总担心他会有什么不测,万一真的有万一,多个英国公李敬业总是能帮上一些忙的。只是可能我从小便与他相识,他又至今尚未成婚,因此瓜田李下,难免有人借题发挥。”
    宋璟不明白,若是圣人什么万一,李敬业还在边疆打仗,能帮上什么忙?正想要说李宸胡闹的时候,却对上了她那双宛如秋水的盈盈双眸,她倒是十分自动地将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软声软气地在他耳旁吐气如兰:“我以为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呢?谁知竟然吃醋了。”
    虽然公主的态度很可嘉,但驸马一回来就被公主气得毛都炸得三尺高,哪有那么快就顺得过来。
    他掀了帘子下车,虽然一肚子火气也很想继续绕着公主走,但如今大庭广众,他并没有任何兴趣将心中不快公布于众。于是朝李宸伸出了手。
    李宸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以为两人的这次不快算是揭过去了。
    谁知宋璟只是将公主送回了公主居所,然后扔下一句璟尚有要事处理,就跑回了原本驸马的地方。
    李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怎么这事儿就没完了呢?
    舒芷正在服侍李宸换衣服,李宸私下的时候,头发也不喜欢盘起来,总觉得头发扯着头皮难过,舒芷帮她将发簪等物拆了下来,拿来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顺了。
    她看着铜镜中眉头微蹙的公主,轻声问道:“公主,今晚可要掌灯?”
    李宸一愣,看向舒芷。
    她想起刚才宋璟冷着脸的模样,皱了皱眉,跟舒芷说道:“我刚才都跟他解释过了,他到底在气什么?”
    舒芷:“……”
    公主的话,让舒芷也忍不住同情起驸马来,公主这般性子,一般人很难吃得消,也难怪驸马生着闷气。
    舒芷忍住心里头的叹息,跟公主说道:“驸马在洛阳奔走之时,公主在长安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虽然公主一直与驸马书信来往,可他到底没有亲眼目睹。舒芷听说驸马先一步从洛阳赶回,途中都不曾多加休息,回到公主府后便听说公主由将军护送去了灵隐寺上香祈福——”舒芷停了停,颇为含蓄地说道:“驸马对公主也算是十分上心了,一回来便撞上了公主在李将军的护送下去了灵隐寺,他心中大概会觉得公主这些日子没准便是在骗他呢……”
    李宸截过舒芷的话,“胡说!我怎么会骗他?若我当真有什么不可对他明言的事情,我会这么坦荡荡的么?”
    舒芷觉得跟公主说话心好累,琢磨了下,只好跟公主说:“驸马大概是一路奔波也有些累了,等他歇下缓过来,大概便能雨过天晴了。”
    李宸站起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叹息着说道:“还敢给我脸色看,看把他给惯的。”
    舒芷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李宸说:“他既然说有要事回他那边的院子,今晚你就别掌灯了。”说着,她便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算了,还是掌灯吧,他爱回不回,你们也别去催他。”
    舒芷:“……”
    李宸叹息了一声,今天实在太过惊喜了,弄得她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在驸马院子书阁中的宋璟手中拿着毛笔,练了几个字想要静一下心,谁知于事无补。在旁磨墨的晓文看在眼里,可又无法替主子分忧,只好愁眉苦脸地在一旁当背景墙。
    宋璟见静不下心来,便将毛笔一扔,步出了书房。天已经薄黑,公主那边已经掌灯了,他应该是要过去,可宋璟却不想。
    他在书阁前静立了许久,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渐渐地将他满腹的心绪吹平息了。
    宋璟走到院中的长凳坐下,耳旁是傍晚的虫鸣声,如今入秋,再过些日子,即便是入黑,也不会再有虫鸣。自从尚了公主之后,他心里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会平静,如今看来,是真的。
    他一路从洛阳疾驰归来,好几天的路程愣是被他省下了一天,一回来好像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一般,跑到灵隐寺去。
    饶是宋璟此时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这么弄下来也不由得筋疲力尽,他一只手支着额头,一边忍不住阖上眼收拾满腹无处着落的心绪。
    于是怀着满腹心绪的驸马就在院中不小心眯着了,还顺便做了个十分别致的梦。
    驸马梦见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在为公主和李敬业主持婚礼,公主脸上带着微笑,欲语还休地瞅了李敬业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一副十分美丽动人的模样。
    驸马一见,心中大怒,岂有此理,我都还没死呢就改嫁了?!
    正想要上前踢馆,却猛的一下惊醒了。
    驸马被这个别致的噩梦弄得十分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地深呼吸,然后走出了院子,毫无所觉得到了到公主居所,正想要旋身离开,却发现里面的侍女来来往往,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宋璟沉声问道:“怎么了?”
    甘露手中正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的姜水,“公主从灵隐寺回来后不久便说头疼,大概是这几日天气转冷,公主在山间受了凉。”
    宋璟微微一怔,原本想要离开的脚步就怎么也移不开。
    他跟自己说:永昌既任性又随心所欲,在长安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对我够狠的了,我还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脚。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跟甘露说:“姜汤给我。”
    甘露不敢有违,将手中的姜汤给了驸马,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驸马端着姜汤进了内室,而此时手中拿着冷毛巾的杨枝脚步匆匆地想进去给公主敷一下额头,却被甘露一把扯住了。
    杨枝皱眉,急冲冲地说道:“甘露姐做什么呢?我还得进去伺候公主呢!”
    甘露食指放至唇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音,“驸马进去了。”
    杨枝一愣。
    甘露便扯着愣住的杨枝走了出去,“公主有驸马在,你就别去搅和了,若是需要我们,驸马自然会喊的。”
    宋璟进去内室的时候,李宸正半躺在床上,一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杨枝或是甘露,谁知一抬眼,看到的便是她的驸马端着一碗姜汤进来。
    李宸一愣。
    她的头发一批下来,整个人看着便柔和了许多,又是一身白色单衣半躺在床上,显得她十分羸弱,宋璟心里头微微一动,脸上还是端着冷淡走了过去。
    他将手中的姜汤往旁边一放,转身,谁知衣袖便被人扯住了。
    宋璟缓缓低头,看着拽着他衣角的白皙小手,然后目光落在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李宸拽着他的衣角,十分任性,“不许走。”
    宋璟:“……”
    李宸:“我生病了你不陪着我,要去哪儿?”
    宋璟这回终于动了动,坐在榻旁。
    李宸抬起眼皮瞅了瞅他,干脆整个人赖到了他身上,软软地跟他撒娇:“我头疼得很,你抱抱我。”
    宋璟顿了顿,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人纳入了怀中,这么一抱,心中忽然就什么火气都没有了。
    李宸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环过她的肩膀,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强撑着的精神气一下子就瘪了,她整个人挂在宋璟身上,“我难过死了,舒芷说喝了姜汤发一下汗便会舒服许多,把姜汤给我。”
    宋璟闻言,瞥了一眼旁边还在冒着烟的姜汤,“姜汤凉了。”
    李宸一怔,正想叫他让人去把姜汤热了再拿过来,他却笑了笑,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发汗便会好许多?你确定?”
    李宸:“大概?”
    宋璟扬了扬眉,将她放倒在床上,接着他的身体也覆了上去,“发汗要什么姜汤,等我来。”
    李宸:“……”
    ☆、第134章 :翻手为云(七)
    李宸觉得永隆元年,就是大唐有史以来最为不太平的一年。
    先是吐蕃侵犯边境,接着便是大唐境内的天灾不断,先是蝗灾,接着便是干旱洪涝,边境不得安宁,境内百姓日子难熬,朝廷也是风起云涌,二兄李贤废为庶人,原本的英王李显立为皇太子。好不容易一切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李治又病重。
    李敬业于李妍熙大婚前半个月,跟随裴行俭出征,讨伐吐蕃。
    送别了阿兄的李妍熙到了公主府,泪眼汪汪地看着公主。
    李宸叹息,“姸熙,你好歹也要出嫁了,就不能让你阿兄对你稍微放心一点?”
    李妍熙反驳:“我哪里不让阿兄放心了,我可没在他跟前掉一滴眼泪!”
    李宸瞥了她一眼,不想多说些什么。人有时候很奇怪,从前的时候李宸乐于看到李妍熙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觉得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可如今看到她这般,心中又有些烦躁。李宸想来想去,最后想明白了。
    并非是她不喜欢李妍熙了,而是不论是她还是李敬业,他们都变了,可只有李妍熙,十年如一日,好似个陶瓷娃娃一般。
    如果有人一直在改变,不论是便好还是变坏,而有人一直停留在原地,那么他们总会是渐行渐远的。
    李宸觉得自己如今和李妍熙就是这样。
    李宸想到这儿,心中暗叹一声,人生在世,事有□□不能遂人愿。李敬业那家伙,要去讨伐吐蕃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想通了没有。李宸想了想,觉得李敬业如今想通与否其实都无所谓,他总归还是在为这个大唐征战沙场,虽说是为帝王效忠,可实则为的是千万百姓。
    李宸想起自己当初跟李敬业许下的承诺,李妍熙在长安,但凡是她力所能及的,都会一一照应。
    可她如今没心情安抚这个娃娃因为与阿兄离别而感伤的心情,直接问道:“半个月后你大婚,婚礼诸事可抖打点好了?”
    李妍熙没想到公主的话题跨度这么大,一下子从她阿兄出征跳到她的婚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摇了摇头,又点头。
    李宸皱眉:“到底是好没好?”
    李妍熙:“阿兄临走前托付了叔父,叔父说会将我视若亲生女儿般为我操办婚礼。其实许多事情都已经打点好了,二姐也特别将她在东宫的一个较为年长的侍女拨了过来给我,说要教导我日后为人妻子该要注意的事情。”
    李妍熙说的二姐,便是当今的太子妃李研君。这对堂姐妹从前便是欢喜冤家,不碰面则已,一碰面便会发生口角,而这一切在李研君成为了英王妃之后得到了改变。李宸觉得李研君的改变,她的父亲李思文功不可没。如今圣人病重,太子李显代为监国,太子的岳父李思文便成了太子的重要谋臣之一。
    因李思文本就有政治才华,从前女儿尚未嫁给英王时,武则天便对李思文十分赏识,是有意想提拔他的。后来李研君嫁入英王府后,武则天便打消了提拔他的念头。可人才总归是人才,如今女婿成了皇太子,丈人还能不跟着沾光?
    可李思文本人就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是李绩的次子,虽然不能与嫡长子相比,但他又比兄长幸运,一直在英国公府中,李绩缠绵病塌之时,便是他在床前尽的孝道。父亲两朝元老,身高权重,靠的便是为官的智慧。李绩生前没什么金银财宝留给他,但却教导了他在朝廷的生存之道。
    皇太子李显上位,李思文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他再三教导女儿在东宫须得事事低调,万不能与皇后殿下顶撞。李研君当初嫁给英王,便是心中有几分不情愿,可称为英王妃后,英王虽然荒诞,却是个懂得疼惜妻子的人,于是李研君与英王两人相处倒也和谐。如今英王成了皇太子,李研君成了太子妃,每天到清宁宫晨昏定省,都不晓得比当年的赵氏要长进多少倍。
    可李宸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母亲日后肯定是要找名目来办三兄的,李思文为人谨慎并且深思熟虑,可惜到目前为止只是从五品,权力有限。他若是暗中为三兄谋划,而三兄又比较争气的话,倒也可以和母亲斗一斗,毕竟皇太子再怎么不争气,也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母亲的几个儿子,已经一个猝死一个被废为庶人,如今到了李显,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才能将他踢下来,否则如何能堵得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李宸觉得有点头疼,李敬业对她在不羡园提的事情至今都没有表态,要是到时候一个想不明白又加入了叔父李思文的阵营……李宸光是想就觉得十分闹心,要是真那样,她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场。
    坐在李宸对面的李妍熙看着公主眉头微蹙着,以为她是在担心李思文对她的婚礼不会尽心尽力,便笑着说道:“公主放心,叔父既然已经和阿兄允诺,定然是言出必行的。”
    李宸闻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虽然你叔父早与你们分家,可你们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他即便不是为你,为了自个儿,也会将你的婚礼操办好,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在这些世家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妍熙闻言,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公主为何皱眉?”
    李宸又十分忧愁地瞅了李妍熙一眼,哭笑不得,“姸熙,幸好你要嫁的是程齐之。”若是嫁给旁的世家大族,李妍熙这样的个性,不给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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