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校回到家里后,还觉得鼻间都是臭味。
    “你怎么回来了?”林洁在看电视,看新闻,有看没看,“今天不开学?”
    林校在外面大缸里的水冲了冲双脚,才走进去屋子里,见她姐林洁正摆着一条方凳子,人坐在小椅子坐作业,电视嘛开着,播着新闻,有看没看的样子,她懒懒地踢掉凉拖,人往父母的床里那么一躺,“我碰到林燕芳了,她说不用去。”
    “哦。”林洁应了声,“作业你都没做完。”
    “姐,我作业放哪里了?”林校压根儿记不起自己作业放在哪里,要不陈丽,她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万一明天老师要检查,可不得了。”
    林洁冲她翻个白眼,手指指那张弹簧床,“在床底下放着呢,你暑假到现在都没拿出来过。”
    “床底下?”林校好像真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了,赶紧地一腿跪在地上,一手将那个尼龙袋子给拉出来,还真是有三个作业本,全是初二的题目,不由惊呼出声,“这么多?”
    “哪年没有这么多的?”林洁没好气地说,“就你越来越不长心,这样的成绩,能进二中嘛,还以为你自己考得好?”
    “我班级前三名呢,”林校不服气。
    “就你们那个班,跟差班没有什么两样,四百分才考了三百二十分,还以为有多少呢,你们那个小胖子班长考了多少分?”林洁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的自信心,“我听说是考了三百八十九?好像作文扣的分?”
    林校瞬间服了。
    是不得不服。
    翻着作业本,还想老老实实地做作业,才做了几道数学题,她满脑袋的雾,明明简单的字眼,到她的脑袋怎么也消化不了,字她个个都认得,可解法,她不会——
    她回头看她姐,她姐在做作业。
    “姐——”
    她悄悄地叫了一声,声音跟蚊子似的。
    “干吗?”林洁回过头,表情严肃。
    就那个表情,让林校心下讪讪的,颇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把题目放到她姐面前,“喏,这题目,我不会。”
    林洁难得被问作业。
    她拿着题目一看,就露出意外的神色,盯着林校,话就忍不住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你平时考试都是怎么考的?还是你们现在的题目都这么简单了?”
    林校以前根本不会去问题目,不会做就随便做,从来没问过别人,尤其是她姐,她姐看她跟看笨蛋的眼神,很让她自尊受伤,可现在,她也顾不得自尊受伤,这是她姐耶,有什么可自尊受伤的,她咬着圆珠笔头,笑得一脸花,“不懂,不会做。|”
    林洁摇摇头,“代入二元二次方程,二元二次方程懂吗?”
    “懂。”林校本来还想再问问,看她姐那种表情,她突然间就丧失了勇气,感觉再问下去,她估计也是听不懂的,还不如自己翻翻书看看?“我懂的,全懂的,不就是二元二次方程嘛,那么简单。”
    “你要是不懂,我可以跟你说。”林洁有些不放心。
    林校不敢再问,觉得自己智商有些可怜,不敢再在她姐面前露馅,别人都说她们两姐妹成绩好,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与她姐之间的距离,可能是被别人说惯了,她一贯是觉得自己成绩好,以至于有些骄傲,她还以为一直认为自己不骄傲。
    初二的书都叠在床底。
    她拉拽了好一会儿,才把书给拉拽出来,语文、数学、英语、公民、自然科学、历史与地理一共是六门课,除了公民、历史与地理这两门课只要通过及格就行,并不算入中考的总分里面,最主要还是四门课。
    她的书,很新,起码八成新,她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着课堂笔记,书页里也根本没有记录下什么重点与要点,她不由得在怀疑,以前读书有这么不用功吗?
    翻开书来,她还真是仔细地看书,一看书,她才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过的东西,她几乎全能背下来,脑子就跟复印机似的全复印了下来,——开始她还不太相信,还回头看了看她姐,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长本的英语书,在心里默默地读着韩美美与李雷的对话——
    然后对着空白的纸,她居然全默了下来。
    她震惊地盯着这张纸,是她的笔迹,把字母写得这么难看,也只有她了,不过,她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么离奇的事,索性悄悄地去拿她姐也一样放在床底下的书,高一的语文书,翻到第一课,然后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页——
    再阖起书,她才闭上眼,眼前就好像浮现出那许多字眼,那些字眼顺利地就排在她眼前,组成一个个通顺且正确的句子,她的手顺利地在纸上写着,把那页书全都默写了下来——
    “姐,姐——”
    她慌忙叫道。
    林洁正沉浸在题海里,被她那么大惊小怪的一叫,立即就被打断了思路,不太高兴地喝止她,“怎么呢,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没、没什么。”话到嘴边,林校给咽了回去。
    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偷偷地乐着。
    “你神经了?”林洁丢给她一句话,再继续做作业。
    林校也不生气,她姐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她都习惯了,突然间回到九七年已经够让她沾沾自喜,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她,真是给她开了金手指,大大的金手指,记忆力好得吓人。
    “姐,喝桔子露吗?”
    她心里万分高兴,高兴劲儿怎么也掩饰不住。
    “你有钱?”林洁问得很实际。
    林校还真没有钱,身上一个仔儿都没有,不由得有点尴尬。
    “喏,给买五根来,”林洁掏出一个一块的硬币给她,还吩咐她,“要冰得很硬的那种,别拿软的过来,软的不好吃。”
    拿着一块钱,林校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小店,小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房子是他们自自家的自建房,桔子露,叫是叫桔子露,里面估计不关桔子的事,大概是用香精调出桔子的味道,再兑些水,放在塑料管子里面——
    如果时间再往后推一点儿,这东西就叫“碎碎冰”,在九七年这会,普遍叫桔子露。
    ☆、第003章
    小店门口有好几级台阶。
    林校飞快地就跑上去,把一块钱递了过去,“买五根桔子露,要冰得很硬的。”
    “你爸去哪里了?”开小店的林阿公问她,慢吞吞地从冰柜里拿出五根桔子露出来,直接递给她,“是回老家了?”
    林校听到是问她爸,心下略有些戒备,“阿公,我爸找你借钱没还了?”
    林阿公面上略略尴尬,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没有呀,没有就好。”林校并不相信,并没有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也不管这店里还摆着麻将摊子,此时正满桌,她拿着五根桔子露蹦蹦跳跳地下台阶,一路就跑回家,别看她蹦得欢快,心里可糟心透了。
    她爸那个人,真是一言难尽。
    都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家就属于那种不幸的家庭。
    林校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以至于她后来都埋怨起她妈来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男人,还一直没离婚,她对这事一直都不能理解。
    “姐,给你。”她殷勤地替她姐剪开一个口子,把桔子露递给她姐,“刚才小店阿公问起爸呢,我问他是不是爸找他借钱了,他说不是——”
    林洁刚含了一口*的桔子露,就差点呛着了,“咳咳咳——”
    林校赶紧地拍拍她姐的背部。
    好半天,林洁才好受些,声音有些软,“你胡说什么呢。”
    “我才没胡说。”林校不肯认下这个,倔强地迎向她姐的视线,“你知道的,爸哪里不去借钱了?还有他借不出口钱的人吗?”
    “他最近都在做生意。”林洁试图为他辩解些什么,却有些无力,“应该不会去借钱吧,最近没听说他去赌博——”
    “也不要赌博,那些六十块的麻将就够他输的了。”林校的脑袋里掠过一些暗色的记忆,嘴上立即说了出来,“他手痒痒,就会去了,你记得在家里那会吗?”
    林洁沉默了。
    林校咬着桔子露,冰冰的,透心凉。
    她爸以前是渔民,在她七八岁时在船上被抽网机弄断了腿,失去了劳力,要是仅仅是失去了劳力到好,这人残了,心也残了,——别人都说是腿断了,才心残的,在林校看来,其实跟腿残了没关系,本性如此,以前没怎么暴露出来,是因为他还挣钱呢。
    人总是矛盾体。
    即使林校再厌恶她,但是听到别人说她爸有什么不好,她总是会难受。
    明明知道就是那样的人,还是难受,大抵是记得那些温暖吧,有时候总有会被这些温暖所迷惑,默默地吃着沾染着桔子味的冰柱子,好一会儿,她才把默默地继续看书去,联系作业题一看,真不是她聪明,有了看过一眼就能记着的金手指,翻过书后所有记得的内容都跟能作业题联系起来,代入一看,竟然是非常的容易。
    她盯着题目,真是觉得自己神了。
    可又有点苦恼,神了有什么用?
    能挣钱还是能摆脱目前的生活?
    从这间小小的房间,她就能看到自己无望的生活。
    林洁还有点奇怪,回头看她真在做作业,“都会做了?”
    她这个妹妹,她知道的,有点小聪明,仗着小聪明是从来不肯用功,像今天这样子用功地翻书做作业还真是件稀奇事,难不成是有了觉悟?到了初三是想努力一把了吗?
    “没呢,还有些做不来。”林校确实有是些不会做,总有些题目,书里找不着同类型,她就没处下手了,牙齿咬着圆珠笔杆,“我好像没学过一样,真是奇怪,不就暑假作业吗,为什么题目这么难?”
    林洁还没回答呢,就听到林校再接着说,“你说爸脑袋里想些什么呢?”
    林洁顿时沉了脸,语气有些生硬,“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听人说,他说自己以后有侄子养呢,”林校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仔细地观察着她姐的脸色,“你说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没出息,他有儿子就好了?”
    林洁的脸顿时难看了些。
    “谁跟你说的这些垃圾话?”
    她瞪着林校。
    那样子,眼睛大大的,多了些水气,却没哭,就瞪着她。
    林校一直怕她姐,她姐总让她想起她大姑来,她大姑一瞪眼睛,就看上去老凶,这一点她姐跟大姐确实是像,——她悄悄地避开视线,低着头,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语文课本,“我听过好多回了。”
    “他自己就是儿子,你看他是怎么对阿婆的?”林洁就那么反问她。
    阿婆,是她们的奶奶,如果奶奶没有嫁给阿公的话,那么奶奶可能只是他们的表姑祖母,当年逃难时,好几家一块儿跟着逃难下来,她阿婆跟阿公是嫡亲的表兄妹,就这么结婚了。
    阿婆一个人住在老家,也没见她爸回去看过,更别提给生活费什么的,菜都不见得往家里带些。
    林校瘪了瘪了嘴,没把心里的话给吐出来。
    她还记得她爸一直惦记着有两个侄子可以靠,后来两个侄子往歪路上走,他又觉得不如靠女儿,两姐妹没少受他托累,赡养父母是应当应份的事,有时候不像样的父母,确实能叫人的心都累了,不止累,还心寒。
    “姐,你报名费有了吗?”
    林校换了个话题。
    她爸因为腿的缘故,不能出海了,就干起鱼生意来,所谓的鱼生意,就是赚中间差价,替人卖鱼,收鱼的人给个价,赚个几分一斤,能联系的船不多的话,挣不到什么钱,以至于尽管每次在忙,她们家还是过得紧巴巴,连学费都是个问题。
    “妈找阿婆去了。”
    学费要九百块钱。
    加上住校费,还得两百块,一共是一千块。
    她的学费还不知道,还没有分班呢,学费到底得多少,还没公布出来,可林校却是知道的,她的学费是七百五十块钱,加上补课费一百八十块钱,一共是九百三十块钱——她不由得要苦笑,难为她记得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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