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支城,毗邻图伦碛,且末河没有断流的时候,这里同样一片盎然生机。
    只是此刻,戈壁滩上传来的沙沙声,使得这个大漠小城,显得极为脆弱。随时会被可怕的力量撕碎,然后毁于一旦。
    “将军!”
    吭哧!吭哧……
    此起彼伏的战马响鼻声,烦躁的公马在那里刨着马蹄。杂胡联军的战马,已经废了四千多匹,它们用不起马蹄。
    嗒嗒嗒……
    一头巨大的金山追风,它没有长安达官贵人喜爱的金红毛色,也没有“乌云踢锥”的深沉厚重,它很暴躁,和它的脾气一样,它的毛色极为杂乱。甚至没办法说它是青色还是玄色。
    暴躁脾气的马儿,是不能做战马的,但此刻,军阵的气氛,就像是这头巨大金山追风一样,无比的暴躁……
    “鲜卑杂种还不投降?”
    金属面罩下面,沉闷的声音让人觉得这就像是尖锐的指甲,在木板上用力划过,毛骨悚然,背皮发麻。
    “伏允就在城中!”
    安西里兴奋极了,人到中年,除了首倡反突厥之外,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
    而且还是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真是印证了唐朝的“上阵父子兵”一说。
    “事不过三。”
    那沙哑沉闷,带着毛刺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某派了三个使者,让伏允自杀保全部下。这是某的恻隐之心,伏允他不接受……”
    “将军!”
    “将军!”
    “将军!”
    ……
    接二连三的呼喊声,踊跃的锐士在那里焦躁地控制着胯下同样焦躁的战马。飞扬的尘土,炽烈的骄阳,这原本应该抽空战士最后的一点力气,让人懒洋洋地躺下去休息。
    可是……
    “阿史那尽忠愿为将军先登死士!不登城头,死不旋踵!”
    “契苾全忠愿和鲜卑狗决一死战!”
    “慕容归愿为陷阵先锋!”
    咆哮声一刹那炸裂,很快就有大量的精骑来回跑动,这些杂胡联军的头目,纷纷叫嚣着要冲上城楼,立下首功!
    嗤……
    程处弼解下水囊,将清水倒了出来,倒在了地上的石头上。炽烈的天气,竟然发出了炙烤的声音,冒出了一阵微弱的水汽。
    啪。
    随手将水囊扔在了地上,程处弼将面罩拉起,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巨大的火球,然后咧嘴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午时已到。”
    呜呜呜呜呜呜……
    牛角已经吹响,狭窄的弩支城,根本不会给伏允逃窜的机会。他只要逃,就一定死,死守弩支城,还有机会;弃守弩支城,绝无机会。
    咚!咚!咚……
    擂鼓,牛皮大鼓震天响,太阳这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双方。然而程处弼却咧嘴露出了许久没有清洗过的黄牙,像是玩弄着什么,用粗哑干涸的嗓音,对蠢蠢欲动的安菩说道:“安大郎,兄长和某说过一件事。”
    “甚么?”
    程处弼嘿嘿一笑:“在长安时,我等与柴令武蹴鞠,兄长时常挑坐南向北的场地……”
    看着脚下向北的影子,一向以愚示人的程三郎,一脸的狡黠,宛若一头独狼,饿了的独狼。
    “举盾——”
    砰!砰!砰!
    墙壁一般的竖盾迅速举起,身高体壮的关中巨汉浑身赤膊,不着片甲。
    “弓手!”
    “弩手!”
    咚!咚!咚……
    刷刷刷,唐军步卒纷纷举臂。
    “放!”
    嘭!
    弓弦震动的声音,在数千支飞凫箭齐射的瞬间,就像是狂风疾走豁口,让人头皮立刻一麻。
    毒辣的太阳扫射着城墙上下的士卒,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刺眼炽烈阳光几乎睁不开眼的弩支城守军,只是听到了弓弦震动的声音。
    然后……
    噗!噗!噗噗噗!
    “箭!”
    “唐人的箭!”
    嘭!
    城楼上鲜卑贵族还没吼完,又是一声弓弦齐响,温差导致的折射现象,仿佛都没这一声齐响给震散。
    噗噗噗噗……
    两轮六千飞凫箭瞬间报销,然而此时大量的契苾部苦力迅速地将驮马马背上的行囊解开,接着飞快抬到阵线处。
    行囊各有四个包裹,一个包裹就是一捆飞凫箭,共五十支。一匹驮马共两百支飞凫箭,而此刻唐军中军和杂胡联军之间,临时的驮马驻所共有驮马两千匹。
    “将军,弩支城城小墙矮,我军只需一个冲锋,就能登上城楼……”
    安菩有些纠结地开了口。
    然而程处弼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一脸愉悦地享受着一支支飞凫箭不要钱一样地射向城头。
    这是蹂躏的快感,这是凌辱的快感,这是碾压的快感!
    嘭!
    城内,浑身披甲的伏允一脸死寂。他在等,等着唐军冲上来,冲上来的话,他作为吐谷浑之主,也能战死沙场,临死之前,方显英雄本色。
    但此时此刻,处处能听到惨叫声,处处能看到颤巍巍的箭羽……
    死囚最恐惧的一刻不是人头落地,而是行刑之前。
    嘭!
    每一次唐军弓弦齐鸣,伏允的心脏都剧烈地收缩一下,不仅仅是他,他的忠臣,他的爪牙,他的女人,都会颤抖,都会颤栗。
    “哇——”
    终于有人哭了出来,是个少年,不知道是哪个臣子的儿子,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瑟瑟发抖地躲在父兄的背后,像一条受惊的小狗,眼神充满了恐惧。
    “嘿嘿嘿嘿……”
    程处弼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那沙哑的声音,让他的笑声就像是夜枭,就像是苍狼,就像是发现了腐肉的秃鹫,使得即便熟悉他的安菩,也不寒而栗。
    明明头顶骄阳,明明烈日当空,可这恐怖的笑声,让杂胡联军的头目们,都脸色微微地发白。
    嘭!
    又一次弓弦齐鸣,伏允整个人脸色惨白,他突然不想死了。他突然想要投降了,他突然想要被人吊死被人勒死被人一剑刺死!
    “不!不!不要!不要……”
    有个少年捂着耳朵,不停地摇着脑袋,躲在父兄背后还不够,他找到了一面墙,找到了墙角的桌子,他躲了起来,于是越发地像一只小狗了。
    嘭!
    又一次齐鸣,这些几乎一模一样毫无特色的飞凫箭,仿佛被时间拖慢了速度,慢慢地射出去,慢慢地飞行,慢慢地滑翔,慢慢地射向或是惊惧或是忿怒或是恸哭的战士、贵族、平民、奴隶……
    这样的场景,原本是枯燥的,血腥的,然而程处弼舔着干涸的嘴唇,在金属面罩下,用所有杂胡联军首领都能听到的声音念道:“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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