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院中的君怀琅也没想到, 巡抚府的屋顶竟会被冲垮。
    说来,巡抚府也建了有些年头了。历任巡抚都在这里下榻,住个两年便又搬走, 紧跟着又要迎接下一任, 故而少有人会专门修整它。
    到了今年, 雨水从一开春便充沛极了, 屋顶的缝隙里都生了青苔。今日再教雨骤然一冲,便将他屋顶的瓦片冲坏了些,雨水顿时漏到了房中。
    这下,满屋子长安来的下人都乱了手脚。
    正在众人又是堵屋顶、又是抢救物品的时候, 拂衣匆匆跑了进来。
    “少爷, 王爷来了。”他说道。
    君怀琅此时正站在旁侧看他们补屋顶,闻言侧过头去,就看见薛晏在廊下收了伞,从一片灯火朦胧的夜色里走了进来。
    他抬头,先往君怀琅的屋顶上看了一眼。
    屋顶被淋坏了好几处,雨水连着檐上的积水, 簌簌地往下流, 将屋里的桌椅、床帐和地毯都淋湿了不少。房中的丫鬟小厮们显然也没什么经验,此时忙里忙外的, 乱成了一团。
    而站在旁侧的君怀琅, 虽仍是那般安静清冷的模样, 但也能看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手足无措。
    毕竟是自幼受人伺候长大的公侯少爷,自然也不会处理这种房子漏了的琐事。
    他看向薛晏时, 目光中还存着几分茫然。
    薛晏的心口被软软地撞了一下, 接着侧目看向跟在身侧的苏小倩。
    苏小倩点头应道:“回王爷, 奴婢会处理。今夜先替世子殿下将屋顶补好, 待明日天晴,再重新来修。”
    她自幼家中贫困,金陵雨水又多,免不了年年都要修一修屋顶。故而在这件事上,她还是颇有经验的。
    薛晏嗯了一声,对君怀琅道:“先去我那里。”
    君怀琅一愣:“嗯?”
    向来不喜同人解释、什么话都只说一遍的广陵王殿下耐心地开口道:“你这里今夜住不得,待到明日整理好了,你再搬回来。”
    君怀琅有些犹豫。
    虽说自己这里的确住不得了,但是对面的院子是他收拾的,他清楚,那院里的主屋中只有一张床。
    他本打算让拂衣去寻间空院子,或找个闲置的厢房或碧纱橱将就一晚的。若是真搬到薛晏的院中,薛晏住哪里去?
    他一犹豫,跟在后头的进宝就懂了个中意思。
    作为主子得力的狗奴才,不仅要猜透主子的意思,还要在主子说不出口的时候,替他将意思表达出来。
    “世子殿下不如先到王爷院中坐坐。这儿这会子这么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一时半会也整理不好。”进宝笑嘻嘻地插话道。“您今儿个刚淋了雨,奴才煮了点儿红枣茶,您去了,也省得奴才送来。”
    君怀琅正想说,自己今日没怎么淋雨,反倒是他主子淋透了,可紧跟着,旁边的薛晏就跟着嗯了一声。
    君怀琅看去,就见薛晏已经接过了进宝手里的伞。
    “走吧。”他说。
    君怀琅便这般稀里糊涂地跟着薛晏,到西边的院落中去了。
    ——
    此时刚刚入夜,天色还不算晚。进宝将君怀琅请到薛晏的主屋之中,给他上了茶,又寻来些书本给他消遣。
    按说这个时间,他家主子还要再在书房工作一个来时辰,才会回屋歇息的。却不料,他主子一路打着伞送世子殿下进屋,自己也跟着进来,在寝房的桌前兀自一坐,就寻了本兵书静静地看。
    这一系列的动作,把进宝都看懵了。
    这是……今儿个不打算管书房桌上的那一堆公文了?
    他却也不敢多言,只好给这尊大佛也上了壶茶,领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回到了安静干燥的室内,君怀琅喝了两口茶,便稳下了心神。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的仍旧没停,他拿起书本,却看不进去,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即便巡抚府年久失修,也是官府精心修建的官宅,今日自己的房间都能被雨水冲坏瓦片,那么城里城外,会有多少百姓的屋子遭殃呢?
    而他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
    如今入了夏,雨便会越来越大。待到了七月,江水还会冲垮堤坝,漫进金陵城中。
    他记得自己前世翻阅的官文鸡记载,此番堤坝决口,立时淹没了金陵以北的田地和金陵北部的小半城池,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
    此后,因着接连降雨和洪涝,城中的尸体难以及时处理,没过多久,金陵城中的瘟疫又爆发了。
    连着水灾和疫病,没多久,金陵便出现了不少流寇。这些流寇甚至纠集在一起,谋反起义。而金陵守军不足,造反的流寇又过多,没多久,周遭的村镇便都被流寇占领了。
    那时,金陵宛如一座孤岛。
    君怀琅的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前世的最后几年,他将这次洪涝的所有记载都翻阅过数遍,也研读了许多治水的典籍。而今他虽对治水一事有几分把握,这一世也做足了准备,但他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前世的局面。
    天公不作美,官吏中又有暗中构陷者。他仿若面对着一片看不清的迷雾,身后又是一片万丈悬崖……
    “怎么了?”
    忽然,一道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君怀琅抬起头来,就见薛晏正坐在他的对面,单手握着书册,慵懒地倚在坐榻上,正抬眼看着他。
    ……自己似乎,也不算是单枪匹马。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安定。
    这一世,是有薛晏的。
    也不知是因为知道前世薛晏是最后的赢家,还是因为这一世薛晏反复地相救,君怀琅心下一直悬着的某个地方,竟缓缓地落了地。
    他不由得开口道:“……只是在想,今年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招致灾祸。”
    他虽知道,自己重生之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的本能却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和薛晏说一说。
    薛晏问道:“你在担心这个?”
    君怀琅点了点头。
    薛晏并没有多犹豫,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没什么难的。明日我派人去看看,有受了灾的,就统一抚恤。”
    他自然不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了。谁家里房子冲坏了、谁家地被淹了,在他看来,都是过目就忘的琐事。
    但是他看不得君怀琅为了这些破事担忧。
    君怀琅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的凝重却并未减轻,接着说道:“不止于此。我总有些预感,觉得今年许是会出大事。”
    薛晏看向他。
    这父子两个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有些默契。前几日永宁公才跟他说,觉得今年的雨不同寻常,需要未雨绸缪,奏明陛下。
    结果到了今天,君怀琅又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他神情颇为真挚。君怀琅向来表情很淡,这会儿却拧着眉,面上也半分笑容都不见。
    薛晏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你且安心。”他说。“即便有了灾祸,也有我在。”
    只简单的一句话,君怀琅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长安之前,最后见薛晏那一面时,薛晏跟他说的话。
    “不会有意外。”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然后一年之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来了这里。
    这一世从认识到现在,薛晏一直都不多话,向来沉默着。但他一旦说些什么,只要是做出的承诺,他就一定做得到。
    君怀琅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某些莫名的悸动随着他放下的心,缓缓露出了些许苗头。
    他看些薛晏,一时没说出话。
    薛晏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应。薛晏扬了扬眉,淡淡问道:“怎么,不信我?”
    君怀琅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便露出了个轻柔的笑。
    笑容中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我信的。”他微微笑着道。“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他这话说得颇为真诚。
    毕竟他知道,薛晏这人有多靠得住,他此后又会有多强大,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可是听到这话的薛晏,耳根却没来由地红了。
    他沉沉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重新拿起兵书,可看了两行,只觉得上头的字在跳,跳来跳去地,都变成了同一句话。
    “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薛晏的心开始浮躁地乱跳。片刻后,他骤然将兵书放在桌上,站起了身。
    “你今晚便歇在这里。”他说道。“我先出去了。”
    他需得一个人待一会儿。若再和君怀琅共处一室,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根要热得烧起来。
    君怀琅连忙跟着起身:“那你晚上在哪里休息?”
    薛晏道:“我就在外间,有个卧榻。”
    这都是他分毫不放在心上的。在燕郡时,他哪里没睡过?数九寒天裹着铁甲睡在冰天雪地里,他都是能睡着的。
    可面前这个小少爷不一样。这在温室里娇养着长大的小孔雀,跟自己这野草般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等君怀琅拦住他,他已然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拂衣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王爷吩咐,让奴才伺候您安寝。”拂衣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手中端着盆盏布巾,鱼贯走了进来。
    君怀琅嗯了一声,在床沿边做了下来。
    身下的床榻颇为坚硬,被褥的布料纹样也简单。床榻上弥漫着一股薛晏身上的檀香味,不过片刻,便缭绕在了君怀琅的周围。
    忽然之间,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雨中,薛晏挡在自己身侧的肩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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