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缉事厂坐落在皇城最东侧、溜着城墙根的东华门。一座五进的大院子,门朝着皇城外头开,进进出出的,都是东厂下属的番子。
    恰是初冬,院里栽着的大片梅花打了花苞,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冬日里,星星点点的嫣红煞是好看。
    东厂掌印太监、厂督段崇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盏香气袅袅的六安瓜片。他看着花窗外头的红梅,笑着道:“这最漂亮的景儿啊,非得在最冷的天才看得到。”
    陪坐在他身侧的,正是东厂掌班吴顺海,也是当年薛晏生母容妃的贴身大太监。
    吴顺海跟着笑道:“谁说不是呢?越是那眼看着煊赫热闹的啊,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他们门外的石阶上,蜿蜒着一大片骇人的血迹,将洁白的积雪都染红了,星星点点,像树上绽开的红梅。
    小半个时辰前,那儿处死了一个人,生生剥了皮。那人直到皮全剥下来才死的,哀嚎声半个东厂都听得见。
    段崇看了那血迹一眼,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
    “陛下还是信任那只日日在身侧摇尾巴的狗。”他说。“虽说咱东厂为陛下殚精竭虑,可哪里比得上那日日侍奉在侧的呢。”
    吴顺海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聆福。这几年下来,东厂的权力被皇上分去了近三成,都给了聆福。从聆福、到他手下那群在宫中伺候贵人的太监,这几年各个春风得意,反倒东厂门庭冷落,比前些年惨淡多了。
    从前,东厂在宫中还有些贵人的势力。宫里的主子娘娘哪个家中不是在朝为官的,都指望着讨好了东厂,才好网开一面,办事才能顺利许多。
    可如今,就连这些人,都巴结聆福去了。
    而聆福分明还是不满足。方才在堂前处死的那个,就是聆福安插在东厂的眼线。
    吴顺海笑着宽慰道:“公公不必着急。总是有路子的。”
    听到这儿,段崇垂眼喝了口茶,问道:“听说,你那天派人去宫里,找那位五殿下了?”
    吴顺海闻言道:“找了,也给他透露了属下的身份。”
    段崇笑了笑:“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他怎么说?”
    吴顺海道:“可怜归可怜,不过总有些难堪大用的意思。”
    段崇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吴顺海说:“小魏子回来说,他虽感动,却只道要同属下叙旧。小魏子问他是否有心复仇,他却说无从下手,拒绝了他。”
    听到这儿,段崇笑了起来。
    “这难堪大用,才是最大的用处啊。”他说。“咱们东厂自己的用处便够用了,他若再多出些本事,日后还是咱们的麻烦呢。”
    这话说道了吴顺海的心坎里。他连连点头,说厂督英明。
    “那,属下便择日去同他见一面?”吴顺海问道。
    段崇却是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说。“让小魏子仍旧日日去文华殿,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吴顺海不解了:“这……?”
    东厂境遇分明已经十分艰难了。聆福虎视眈眈,宫中那位近年来煊赫起来的娘娘,也倒戈了。那位娘娘当年为了她父兄依附东厂,可是与东厂做了不少事,手头也有不少东厂的把柄……厂督事到如今,为何还不着急呢?
    段崇却是摇了摇头。
    他将目光落在门外。阶下站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单薄瘦弱,神情却出奇地冷漠。
    刚才那人的皮,就是那孩子亲手剥下的。他脸上还沾着血,此时却镇定自若地指挥番子们清洗血迹,像是门前不过杀了只鸡一般。
    段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人呐,非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对雪中送炭的人死心塌地。”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只有真到了那时候啊,这人,才会做你唯命是从的狗。”
    ——
    君怀琅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般笃定地说出这种话。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垂下眼,就没再敢看薛晏的眼睛了。
    他心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说出来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不行的。
    毕竟,他虽非体弱多病,但偶尔感染一次风寒,也很难快速康复。此番,也许是风寒并未好全,也许是重生带来的隐患,但与薛晏无关,绝不能归咎到薛晏的头上。
    君怀琅虽心下坦荡,但是薛晏一直没出声,让他心中又有些不自在了。
    不过片刻,君怀琅就有些捱不住了。
    他垂着眼,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地说:“总之,我的梦魇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管在这里住着,与你无关的错处,不必揽在自己的身上。”
    说完,他转身,兀自进了房中。
    他没回头,自然也没看见,他身后那双一直注视着他的浅色眼睛里,翻涌着多么复杂、炽热而克制的情绪。
    他也不知道,这日薛晏回到自己房中,久久都未曾说话。
    进宝见惯了他深沉寡言的模样,但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在屋中伺候好了,正要赶紧退出去,就听见了薛晏的声音。
    “世间真有佛么?”他问道。
    进宝一愣。
    这有没有的,世人都说有,但他一个小太监,哪儿有本事见到真佛,又上哪儿知道这是真是假啊?
    “这……或许是有的吧?”进宝模棱两可。
    接着,他听到薛晏微不可闻地低声喟叹道。
    “也不知满天神佛,哪个镇得住我身上的煞气。”他说。“……也省的伤到那个不知轻重的小傻子。”
    他声音虽低,语气中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奈,隐约还带了些宠溺。
    进宝人傻了。
    他心想,他这么个最不怕天谴的主子都开始信佛了,那想必是真的中邪了,需得佛祖显灵,给他驱驱邪气。
    而从这一天开始,君怀琅的房间中便一直弥漫着佛香的味道,经久不散,日日如此。
    他一开始还很奇怪,没想到报国寺的香能够留香这么久。但直到守夜的拂衣告诉他,每日薛晏都会在君怀琅没睡醒的时候,独自来他的前厅替他点上香,日日如此,没有一天缺席。
    而每日闻着佛香入睡的君怀琅,梦魇的频率还真的低了下去。
    他却一日都没能和薛晏有过交流。每日他起身,薛晏已经不见了,待他去了文华殿,薛晏也仍旧独来独往,不与他有半点接触。
    君怀琅心中有些不忍,甚至连他自己都发现了自己的心软。
    这么个默不作声,只一门心思待他好的人,着实让他难以一直保持着对对方的戒备和仇恨。
    君怀琅有时甚至宁可薛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倒也不必他这般纠结,还日日享受着对方带来的好处。
    君怀琅努力地压住心头的这股异样,仍旧日日如常。就这般,天一日一日地冷下去,又下过了一场雪,便到了皇上千秋宴的日子。
    前世,这次千秋宴君怀琅也缺席了。他前世那次风寒来得厉害,直到这一日都未曾大好。他父母怕他在宴会上过了病气给旁人,坏了千秋宴的吉庆,便让他留在了府中。
    而这一世,住进了宫中的君怀琅,自然与前世不同了。
    到了千秋宴这日一大早,君怀琅就早早起了身。宫中的下人对这般宫宴的应付最为熟稔,即便今年鸣鸾宫中多出了三个人,却仍旧将他们所需的礼服和衣饰打理得齐齐整整。
    待到了时辰,君怀琅整理妥帖,便又听宫女来报,说薛允焕已经等在了厅中,等着与他同去。
    到了厅中,他便见薛允焕皱着眉,耸着鼻子道:“你这宫中是什么味道?闻着像进了佛堂。”
    君怀琅一顿,才注意到周身缭绕着的檀木佛香。
    这些时日下来,他竟早已习以为常了。
    君怀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窗外。
    隔着鸣鸾宫精巧秀丽的花园,对面就是薛晏所住的西侧殿。分明都是鸣鸾宫的地界,但那间侧殿却像是被分隔出去的一般,门庭冷落,连搬东西的下人路过,都会绕着那儿走。
    此时,西侧殿门扉紧闭,向来守在门口的进宝也不在。
    “已经走了啊。”君怀琅轻声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薛允焕没听清,凑上来问道。
    君怀琅冲他笑了笑:“没什么。再晚些就要误了时辰了,我们走吧。”
    薛允焕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出门时,还往君怀琅方才看的方向瞄了一眼。
    一个人都没有啊,怀琅刚才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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