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她在不在他的眼前,都没有分别了。她与他说话,他充耳不闻,她训斥他,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仿佛她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白云或者隐形的空气。
    宋汐很生气,当她对上他空洞的眼神,麻木的神情,又发不了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想过,这有可能是安笙对她的报复。
    也许,等他气消了,就会好了吧!她自我安慰一般地想着。
    经此一事,宋汐也真的怕了。
    从那以后,他走向窗户时,她会想到他跳窗,他拿起刀,她会想到他割腕,他拿起筷子,她会想到他刺瞎眼睛。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
    她转身时,也想过眼不见为净,终究抵不住对死这种可能的害怕。
    故而,她加强对未央宫的守备,派了一批能干的侍人前往未央宫中服侍,免得融阗因这些琐事而疏忽了安笙。
    作为安笙的贴身侍卫,也可能是这个宫里唯一对他忠心的人,他的任务,就是照看好安笙。
    ……
    因着他连日来对她的无视,也许是要面子,也许是为了与他置气,宋汐不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以免总显得自己拿热脸贴人冷屁股。
    但她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时不时悄悄地去瞧上一两眼。
    原本,宋汐只觉他的冷淡不过是作作样子,私下里该怎样还是怎样。
    她太了解安笙的本性,除了爱她,他最爱的就是他自己。
    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安笙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加糟糕。
    这种伤害不是源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他本身。
    从他的日常来看,他表现的已经不像是个正常人了。
    他时常目光呆滞,一坐就是一整天。
    假如在院子里,除非融阗将他带回屋子,日晒雨淋,他也不会撼动分毫。
    有时候,宋汐看他,仿佛成了一坐人形木雕。
    他变得不爱说话,即便是单独和融阗相处,也会吝啬一个眼神,绝不会因外物而分心。
    大多时候,他都是安静的,也有动荡的时候。
    有一次,暗卫仓皇来找他,说安笙发病了,融阗让他来求救。
    不得不说,宋汐安插在未央宫的暗卫,只有重大事故,才会紧急上报。
    为了不引起安笙的反感,暗卫们大多离得比较远,大多时候,安笙在屋子里,若无太大动静,便很难察觉了。
    再者,安笙这样的性情,有个什么响动,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他喜欢砸东西的毛病,即使发病也没有改变。
    这时,有融阗一人料理足以。
    事实上,融阗恢复武功之后,也能察觉有人埋伏在附近,他心知肚明,也没有点破,反而善加利用了这一点。
    故而,安笙出事时,他果断向暗卫求救,他自己走不开,却希望他们能将宋汐请来。
    宋汐赶到的时候,见安笙不停地在踹门,融阗在他身后使劲地拉他。
    但安笙的力气很大,他无法一下子将他拉离,反而一个疏忽,让他挣脱了钳制。
    安笙一下子冲到门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拍打扇门,声音尖的像锥子,“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锁住我,凭什么!”事实上,他拍的并不是门,真正的出口在另一边。
    大门一直是敞开的,明亮的光线投进来,将屋子照的敞亮极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找不到现实的出路。
    宋汐就站在门口,看着安笙绝望疯狂地动作,心里难过极了。
    很快,安笙竟用脑袋撞起门来。
    不等融阗动作,宋汐闪身上前,从背后将他砍晕。安笙软倒在她怀里,宋汐拨开他耳边汗湿的头发,望着他苍白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他时常这样吗?”她这样问融阗。
    “今日是头一次。”
    宋汐点头,将安笙抱到里间去了。
    往后,她再来看安笙,又发现了他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的无非是一个被迫害妄想症的胡言乱语,因此,旁人怎么说,他是一点也不会理会的,他只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说来,他只有在发呆的时候,才算正常的了。
    他也有扑进宋汐怀里的时候。
    一次,他受惊一般发起癫来,像一只仓皇无助的小鹿,在屋子里乱撞,额头青肿,形容狼狈。
    宋汐闯进来时,他眼中迸出狂喜,跑过来,一把抱住宋汐,像是刚从虎口里逃生,不停地哭。
    “没事了!”宋汐拍着他背,一边柔声安慰。
    慢慢地,他平静下来,自她怀里抬头,看清她的脸面,又猛地将她推开,那模样像见了鬼,一个劲儿地叫她滚。
    这般喜怒无常,换做宋汐也有些难以接受,却一忍再忍。
    因她意识到,安笙的疯病,更加地严重了。
    一日,宋汐用过晚膳,又来未央宫看他。
    到了附近,宋汐飞身上了屋檐,站在此处,未央宫的院落一览无遗。
    巧的是,安笙正好在院子里。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寒凉的天气,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低着头,哀伤地唱着歌。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对你付出了这么多
    你却没有感动过。”
    宋汐的耳力极好,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黯哑,混杂着夜风,这么远的地方,她竟能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声音有一种泣血的悲哀。
    宋汐能感觉到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凄凉绝望。
    原来,他所谓的疏远冷淡,并不是不爱她,而是爱惨了她。
    就不知道,他这样反其道而行之,是折磨她,还是折磨了自己。
    这个时候,她理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安慰他,却不知为何,她失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勇气。
    忽的,她觉得脸颊有点湿,空气却仍是干燥的,她不由得伸手抹了抹,才发现是眼泪。
    她苦笑了一下,安笙其实唱的很烂,嗓音沙哑,曲子跑调,像是撕裂了嗓子在喊,在这样清冷的夜里,说是鬼哭狼嚎也不为过。
    换做平时,她早就掉头走了,免得受这无辜的荼毒,此刻,她居然听哭了。
    他凄哀的歌声就像是一颗颗的钉子,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一动也不能动。
    她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入目是一大片极其暗沉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座墙垣,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里头,她在外头,形成了一道仿佛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知何时,歌声停了,她再抬头,院中已没有他的身影。
    仿佛叹息,她呵出一口气,转过身,默默地走了。
    ……
    又一日,她照例来看安笙,约摸是想着事情,心不在焉,行至御花园时,不小心与一太监碰了一下。
    那太监本侧对着她,修理御花园过于繁盛的草木,免得其遮挡了道路。
    宋汐走路又是没什么声音的,故而擦了她的臂膀。
    她有武功傍身,身形巍峨不动,那太监却仿佛撞到一块铁板,身形一个踉跄,险险才稳住了。
    眼角瞥见一片刺目的明黄,自知冲撞了大人物,慌得立马跪倒在地,“陛下饶命!”
    “罢了!”宋汐没心思计较,挥了挥手,自顾往前去了。
    那太监见此,不由得松了口气,匆匆收拾器具,欲往相反方向离去。
    这边,宋汐却渐渐回过味来,回头见那太监匆忙的背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他就要逃走,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喝,“站住。”
    那太监脊背一僵,似乎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倒是真的站住了。
    宋汐看他低着头,双肩微抖,越看越觉得可疑,“把头抬起来。”
    那太监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
    宋汐冷声道:“怎么,要朕亲自动手吗?”
    太监身形一僵,认命一般抬起头,露出那张沧桑又可怜的脸。
    看清他的面目,宋汐大吃一惊,“陆慎言!”下一刻,她的手已经卡住他的脖颈,将他身体举起,厉声道:“陆慎言,你扮成太监混进宫有什么目的?”
    她笃定了他图谋不轨,下手便不留情面,陆慎言因窒息而满面通红,却还是倔强地与她对视,眼中却已没了那股不服输的傲气,而是显露出一种可怜无奈,“我不是扮,我真的是个太监。”
    宋汐一惊,手上不由得松开了。
    陆慎言退开两步,苦笑道:“陛下不信,可亲自验身。”
    裤子落地,一副残缺而丑陋的身躯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展露在她的面前,宋汐皱眉别开眼,言语间不由得多了几分怒气,“放肆!”
    陆慎言“噗通”一声跪下来,一边对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道:“陛下,我如今这般模样,已对您造不成任何威胁,求您大发慈悲,允许我留在这宫里。我无亲无故,又是一副残躯,若离了主子,便无处可去了,求陛下成全。”
    宋汐面无表情,心下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想到,这个人竟能为厉淳做到这个份上,只为了能看他一眼,挥刀做了太监。
    从此以后,不得不忍受孤苦一生,断子绝孙的后果。
    即便如此付出,未必能得偿所愿,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见宋汐没有反应,陆慎言一咬牙道:“若陛下不能成全,奴只有一死了之,只望陛下念在主子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待主子。”说罢,闷头撞向面前的青石板。
    在头脑做出决策之前,宋汐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弹出一股起劲,将陆慎言掀翻在地。
    他这一下,是用了死力,若非宋汐相救,必然血溅五步。
    眼见四脚朝天,原本被衣摆遮住的下又袒露出来,宋汐厌恶得皱了眉头,“衣裳不整,成何体统!”
    想是宋汐的出手相救,让他心中有了希望,陆慎言忙不迭提起裤子,转而惊喜道:“陛下,您是答应了么!”
    宋汐蹙眉不语,老实说,若非有安笙这一茬,她见不惯别人自残,未必会对陆慎言生出同情之心。这样的小人,留在身边,有太多的隐患,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悔改,恪守本分。
    但是他的自残,勾起了宋汐心中的隐痛,尤其是他对自己的狠绝,斩断自己的子孙根,想想安笙后半辈子因此抑郁不得志,加之这份痴狂执念,又与安笙如出一辙。
    爱屋及乌,宋汐狠不下心,见他就这么死了。
    仿佛拯救了他,便是给安笙一条活路似的。
    当一个人对现实无能为力之时,总是期望能通过积善行德,来扭转这悲惨的命运。
    就当是,为安笙积德吧!
    宋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依然冷淡,“朕不会允许你留在他身边。”
    陆慎言是个人精,哪里不明白她的态度,立即从善如流道:“待主子醒过来,奴远远看上他一眼,便心满意足了。这这御花园的花草,是奴职责所在,不该去地方,奴绝不会踏足一步。”
    “但愿如此吧!”宋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提步往前去了。
    陆慎言跪在原地,对着她的方向,五体投地,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拖着发麻的双腿,颤巍巍地起来。
    尽管这副身躯已千疮百孔,但他的脸上、心里却是欣喜而满足的。
    ……
    东宫里,融融下了学,站在神龙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神情莫名道:“娘亲现在何处?”
    一旁随侍的张德立即回道:“这个时辰,陛下已然下朝,未归神龙殿,必然是前往未央宫了。”
    “娘亲最近倒是去的勤快。”
    张德听他言语里有酸气,不由得劝道:“那人时常对陛下置之不理,时间长了,以陛下心气,必会厌烦。”
    融融摇头,“他越是这样,娘亲越放心不下。”见张德十分疑惑,融融便补充道:“娘亲是个重情的人,他越是表现的心灰意冷,娘亲越觉得自己伤了他的心。非但不会怪他,反而会越发牵挂着他。这一招欲擒故纵,你在宫里还见得少吗?”
    难为他小小年纪,就看得如此通透,张德先是点头,随即摇头,“可奴才瞅着,那位不像是欲擒故纵,倒像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融融冷笑道:“这样更好,谁会喜欢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身边呢!”
    张德看一眼天色,请示道:“殿下,午膳时间到了。”
    融融道:“本宫还不饿,出去走走吧!”
    本想和宋汐一起用膳,才匆忙赶来,谁知等了一个时辰,宋汐却往未央宫去了。
    他心情不好,连食欲也没了。
    说是出去走走,但张德见他却是有意无意地往未央宫那边,只怕想与宋汐来一场“偶遇”。
    不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的这位小主子,对母亲的占有欲,不免有些太强了。
    小小年纪就这个样子,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自从跟小路习武,融融的感官敏锐了许多,察觉张德在身后叹气,不免停住脚步,半侧头对他道:“本宫想独自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殿下!”张德望着他冷峻的侧脸,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恭声退下。
    御花园面积很大,建构又复杂,弯弯道道,徒步半天都未必走的完。
    融融是往未央宫去的,走到一半,想起张德那一声叹,忽觉得有些不妥。
    若是娘亲见自己巴巴地找到未央宫去,会不会觉得自己小心眼,与那妖精争宠。
    小不忍则乱大谋,罢了!
    这样想着,他便停住脚步,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他又不想一个人回到那冷清的神龙殿里去,故而在御花园里瞎逛。
    他心情不佳,也不想到人多的地方,故而挑了一条偏僻的小径。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融融忽然发现随身佩戴的玉葫芦不见了。明明出来的时候还挂在他的腰间,定然是掉在路上了。
    他走了许多地方,心不在焉,也没刻意去记路线,一时到不知从哪里找起了。
    尽管他宫殿里这样的配饰不计其数,但这玉葫芦是宋汐亲自为他挑选的,在他心里就十足珍贵。
    身边没有可供差遣的侍人,他便沿着回路去找。
    这便是他的长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若没有外力,他会尽自己的努力去做,全然没有不耐,也不会暴跳如雷,反而沉着应对。
    可若有更简便的方法,他也不会费这多余的力气。
    找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融融还没有找到,他人小,又弯着身子,看起来就像个雪团子。
    “殿下是在找这个吗?”
    忽的,面前出现了一双手,这是一双奴才的手,粗糙干裂,让人不忍直视。
    但他的手心却静静地躺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与他粗糙的掌心成鲜明对比,正是他丢失的那一只。
    视线往上,是奴才特有的蓝灰衣裳。
    意识到来人的身份,融融立即挺直了腰杆,神情严肃,属于皇太子的威严展露无遗。
    顺着衣裳下摆,融融缓缓地抬头,入目的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之所以说看不出年纪。是因为这人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眼角鱼尾纹深刻,神情沧桑。但他身量纤细,眼神清楚明亮,五官清秀,这样一看,又不像个老头子了。
    最奇怪的是,这人看他的眼神,与其说惊艳,倒不如说是惊讶,深深的怀念里带着一种虔诚的卑微,连眼睛都湿润了。
    融融伸手从容地接过玉葫芦,见对方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不免蹙眉道:“何故如此盯着本宫。”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认识他很多年一样,可他分明不认识这个人。
    就是这份好奇,让他收起了皇太子的架子,转而用一种称得上是平和的语气来问他。
    这人仿若被惊醒了一般,匆忙行礼,“奴才失礼,请殿下恕罪。”
    融融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起来吧!”
    陆慎言却不敢起来,而是跪坐在地,弓着腰,企图与他平视。
    融融眨了一下眼睛,仔细端详他的脸,“你认识本宫?”
    陆慎言摇头,眼神温柔慈爱,“这是奴第一次见殿下,果真如传言般,貌比天人。”
    这些话他都听得起茧子了,融融顿觉无趣,正待要走,忽闻陆慎言道:“与殿下的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是这么一句,仿佛轻描淡写,不经意的一句话,使融融生生顿住脚步,转而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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