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宋汐下朝归来,就发现安笙搬离了神龙殿,转而住进未央宫。
    按理说,那本是属于他自己的宫殿,但她已特许他入住神龙殿,尽量让他与自己平起平坐,他却宁愿入住未央宫,可不是不识抬举?
    她匆忙去找安笙,却不得入其门,融阗死守倒是小事,她自认他不是她的对手,关键是安笙那句,“我不想见到你。”让她寒了心。
    她委曲求全,到底为的是谁?
    她既然承诺了他,就该对他负责,他犯了错,难道她不该斥责他?
    知错不改,反如此嚣张,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遂也拂袖而去。
    自此以后,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
    等宋汐气消,再来时,安笙已对她爱搭不理。
    宋汐想要留下过夜,他却端茶送客。
    宋汐当即便黑了脸,往后几次,安笙皆是如此。
    宋汐只觉他无理取闹,越发不爱看他的冷脸,久而久之,也就来的少了。
    只隔三差五,默默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他不肯出来,她也就走了。
    两人似乎在进行一场冷战,都是倔强高傲的性子,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僵持着。
    其实,宋汐以帝王至尊,肯屈尊站在未央宫的院子里,就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只要他肯打开门来,说一句好话,哪怕是给一个笑脸,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偏生,安笙是个不服输的人。
    不堪的遭遇以及身体的残缺,让他自卑自弃的同时,对周遭的一切也产生了怀疑,他变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不再相信自己的爱人,习惯以极恶的心思去揣测周围的一切。
    正是因为内心的彷徨无助,外在表现就越发傲慢任性乃至于喜怒无常。
    他又是个极端自私的人,纵使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也不愿一个人承受痛苦,乃至于孤寂地死去。
    如果他一直是一个人,身心遭受了重创,身心都不再完整,乃至于有时连自己的思想行动都不能控制,他宁可死去。
    一睁眼,又是另一个完整的人生。
    可他有了羁绊,将她当做自己的所属物,就不允许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占有。
    他活着,是因为她活着。
    如果,有一天,只有地狱才是他们的归宿,他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她共赴黄泉的。
    他会将她完整地带走,不让那些人沾一根毫毛。
    除了她,他对这个世界已然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这么多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更是让他烦躁至极。
    可她还这样眷恋着尘世,眷恋着她的儿子,情人,乃至于大好河山。
    如果她就这样离去,一定会留下许多遗憾。
    他这样为她考虑,可她却一点不明白,不明白他的爱,他的宽容。
    反而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迁怒于自己,他真的无法忍受。
    有时候他想,这样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对这个世界已然充满了厌恶,喜欢的就只有她而已,何不将她带走,开启新的人生?
    生不能同时,死同Xue也是好的。
    他会把他们的坟冢布置得比皇宫更加富丽堂皇,甚至可以来一场死亡的婚礼,弥补他心中的遗憾。
    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做到,他手中还有势力,她对他还不曾设防。
    好几次,他梦见她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她胸口插着一把尖刀,那是他亲手捅进去的,而他正望着她笑,一种解脱的笑……
    他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又有一种莫名地兴奋。
    这个时候,他的思维异常活跃,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地清醒过,他在算计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精确到每个细节,直到完美无缺。
    偶尔,他被打更的声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惊醒,又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怕。这时,他会像个受惊的孩子,蜷曲着腿,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嘴里念念有词,却让人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融阗以为他做噩梦,会上来哄他,安笙充耳不闻,嘴里依旧念个不停。
    就这么折腾到天亮,他又恍恍惚惚地睡了。
    宋汐很多时候过来,安笙都在睡觉,融阗传他的口令,只说不想见。
    宋汐也亲耳听他说过,就此信以为真,当真不进去见他了。
    安笙知道,却松了口气。
    他是有意避着她,他怕自己见到她,会忍不住对她动手。
    清醒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不对的,偶尔激进,这个想法便会疯狂地占据着他的脑海,促使他去施行,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够彻底解脱。
    解脱,这对他来说是个诱惑,也是个折磨。
    他受够了她左右摇摆的态度,虎视眈眈的风宸,伺机而动的宁璟……
    宋汐,我不想让自己觉得,这世间如果还有什么能令我解脱,唯有饮你的血。
    ……
    融融最近的心情可谓是很好,宋汐除却上朝,大半时间都陪伴在他身边,虽然隔三差五还会去未央宫看那个人,很快也回来了。而且,每晚她都是陪他一起入睡,第二天早晨醒来,还可以看到她的睡颜。宋汐改了早朝制,每日天亮才进行朝会,以保证自己睡眠充足。
    这让他特别地满足,感觉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打乱自己的生活。
    因为他自幼缺少父爱,宋汐对他尤为宠爱,按照体制,太子两岁就不能与母亲同寝了,但宋汐却乐的纵容他。厉昭也难以拒绝他的要求,两代帝王都同意了,旁人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围的人都觉得小殿下变得开朗,也爱笑了。
    其实是因为宋汐在他身边,对旁的人,他向来眼高于顶,连眼尾也懒得扫一下的。
    过了年,他虚岁就三岁了,个头窜高了一点,脸庞也越发精致可爱。
    旁人对他是又敬又爱,敬的是他的身份,爱的是他的容颜。尤其,在宋汐的督导下,他已极少惩罚宫人,宫侍们私底下都说他的仙童下凡。
    早慧的他比同龄人懂得更多,他大抵是个天性凉薄的人,内心宛如一潭死水,旁人的生死激不起一点波澜。
    宋汐和厉昭却是不同,自他记事以来,她一直陪伴着他,多少个日夜,她被她温柔的眼神抚慰,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入睡,他身上流淌着她的血,骨肉相连,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种羁绊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对于厉昭,他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在他溺爱着他的同时,他也以自己的方式纵容着这个老孩子,让他尽享天伦之乐。
    但他知道,对方迟早是要离开的,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容乐观。
    厉昭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活着的时候,就偿还了吧!
    而宋汐,他的娘亲,或许,或许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吧!
    也许,他想的并没有这样通透,但他潜意识里却已是这样认为,并且付诸于实践,并且贯穿于他整个人生。
    ……
    在宋汐看来,融融这个年纪,顶多上个幼儿园,可以尽情玩乐,在活动中学知识是最好的。但这里没有幼儿园,融融也不是个贪玩的孩子。再加上厉昭的高压政策,说什么聪明的孩子应尽早教育,宋汐不得不给融融选了老师。有别于太子太傅偏向老臣重臣的传统,宋汐给他挑选的是一位才思敏捷又极有见地的年轻人,这可是宋汐暗地里搜罗的人才,本想暗地安插进朝中,以便将来大用,如今为了儿子的前程,不得不另辟蹊径。
    她可不想自己的儿子被一群迂夫子教成一个小顽固,本来性子就够冷了,整日和那些老头子在一起,日后还不得成冰块!
    她注意到,融融对她和厉昭以外的人,基本上是不笑的。
    之所以在宫里形成“好口碑”,那是因为这孩子极少单独出门,尤其这段日子她住在养心殿,他几乎天天坐在门口等她回来。出了门,也是由她带着,这孩子却很喜欢对她笑,旁人见到,自然以为他爱笑了。
    他笑起来也确实好看,有时,连她也不由得看呆。
    并不是像旁人沉迷于他的美貌,她每每看到他这张灿若骄阳的脸,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原来淳儿小时候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这孩子却误会了,一次竟兴冲冲地对她说道:“娘亲,以前旁人说我笑起来好看我都不怎么觉得,现在却信了。”
    “为什么?”
    “我很高兴,娘亲能沉迷于我的美貌呢!”
    宋汐一愕,真是哭笑不得,正想纠正他,不过看他仿佛十分受用的小样子,又不好打击他小小的自尊心。他这朝气蓬勃的样子实在难得。
    纠结中,却见他将小下巴一样,嘴角高高翘起,目光灼灼地望住宋汐,“如果娘亲喜欢,融融会多多笑给娘亲看呢,即便父亲不在了,融融一个人也能照顾好娘亲。”
    他特意将“一个人”咬重音,宋汐却看着他的脸恍惚了。
    风动竹林,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在他稚嫩的小脸上,轻轻摇曳淡淡光晕,竟耀得她眼睛发花,心里一时有点酸,又有点甜。
    他的目光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坚定。
    她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长成一位挺拔的少年,再到青年的样子,最后,竟与记忆深处的某道影子重叠了。
    一眨眼,他明明又是那么的小。
    她不由得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在心里发出一声低叹。
    唉,就让娘亲背了这个黑锅,沉迷于你的美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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