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浸迎接这死劫太平静了,像一个人田间办完了事,荷锄回家,沿路捎了一襟野草花。
    以至于疱郡王一开始还没有发现他这是死劫,而不是归家。
    然而王浸的大劫本不该这么早就到。疱郡王明明知道的。这么重要的手下,他怎么可能不尽可能调查清楚呢?早就看明白的,王浸的下一次大劫还早。所以他一直很放心,想君臣间还有很长的安谥时光。
    大劫为什么会提早、而且固定成死劫?王浸一定知道答案。
    但是王浸不说。
    不说,肯定因为不说出来才对大家更好。
    疱郡王也就没有问。
    他尊重王浸的决定。
    是王浸的死劫,他只好相信王浸自己的判断了。这最后一次的、最重大的决定,他只好全交给王浸自己处理。
    而死别的忧伤,他这边的痛苦,他自己承受。
    在回京的路上,他终于堕下眼泪来。
    那条路上后来开了一种花。那花很细小,但是彻夜都明亮,比珍珠都明亮,同时竟然又是那么的漆黑,黑到你根本不能探求它的内心。
    因为它是王者之泪。
    曼殊已经准备入血浸城。
    当疱郡王临幸血浸城时,悉家的人混在王驾车队里,已经稍稍摸到血浸城的布防情况。疱郡王幸过血浸城之后,王恩浩荡,王浸就把大量囚徒放归宁家。民事稍微松缓、商事稍微活动,还有一些囚犯的亲友来接人、来探望,进进出出的人一下多了很多,全部检查也检查不过来。
    曼殊就是借此混入血浸城中。
    一个随身背囊,把人都装进去了。
    别怪巡查士兵检查不认真。再叫他们认真,他们也想不到随身背囊里怎么还能装进人的啊——好吧,这也不是人,是妖魔们——这是一整支妖魔尖锐部队。
    那晚血浸城一口气在不同方位燃起了八个火头。这些火头先是映红了王浸面前的水镜,然后再汇总在卫兵的报告中、报到王浸面前:“不好了,城王!咱们城里——”
    然后他们发现王浸打扮得很整洁、态度很沉静。面前一片水镜里映出好多红光,好像就是……本城火势的反映?
    王浸自从被贬边城之后,已经不再穿法司的紫袍了,立战功被封城王之后。穿戴的也是城王的袍冠,今夜他竟又换了那肃然竣然的法袍,内衬雪白中衣,微露淡淡青色的深衣,扣以王者的银钩玉带。绶绦沉静垂下,墨黑头发那样优雅的束起,微微环琚动响,细致暗纹不动声色散发幽香。
    如此高洁!
    而他的仪态,又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静,几乎像天际漫来的秋水,带了浩大的悲伤。
    卫兵们从来没发现,血浸王、王推事,原来也是这么俊美的少年。
    他一直都俊美,但是从来没人顾得上注意这点。人们在他面前只管吓得发抖和失禁了。疱郡里再热血杀伐的将军。在他面前都吓得手冷得像池塘里的青蛙一样。见到蛇的青蛙。青蛙怎么顾得上欣赏蛇的俊美呢?
    今夜的王浸,却似要殉道的祭品。
    卫兵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要报告的事,把火情打算再叙述一下,但是又觉得已经很没必要了。反正,血浸城王在水镜里都已经看到了不是吗?
    事实上,就在他们报告的过程中,那火头已经又扩大了。转眼间有半个城的面积,都已经陷到了火海里。而放火的人却根本没有捉到——事实上,尽忠职守的士兵们捉了很多放火嫌疑犯,但老练的人可能一眼就能发现:真凶估计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
    卫兵觉得还是报告一下他们的应对措施比较合适。但这些应对措施看起来又太无能了。以至于他们很担心会被王浸责罚。
    王浸居然听他们说完了。
    他们结结巴巴到自己都听不下去,王浸居然听完了。
    听完之后居然还表扬他们了!
    他们的措施无能到他们自己都看不下去,王浸居然表扬他们了:“辛苦你们了。”
    卫兵嗒然退下去。如果别人看到他们,如果不是知道他们被表扬了。肯定以为他们被骂了、被打了、像狗被主人踢了一脚、像猫……哦,成年猫根本不会露出他们这种表情。猫太独立了。他们这种表情是对人有依赖有期许有谄媚的动物,失去了依赖,而那失落都转化为自责,才露出来的表情。
    他们这次被表扬,比被责骂还要难过。
    他们出去之后。嗒然低头,甚至不想互相看看彼此脸上的表情。他们默不作声的四散分开了,似乎觉得再聚集在一起都是难堪的事。他们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凡人跟王者是有距离的。他们不能把那感受凝成一句话:他要死了。他们不能支持着自己仍然保持着尊严与镇定离开。他们不能堕下一滴王者之泪。他们也不能向自己的妻子交代这件事,像疱郡王与郡王妃交代的一样:劫数会过去,边境会平定,花云城会是你的,王浸已经计划好了,你不用过问。
    侍卫们只能尽他们所能,来应对这次大火灾。
    他们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在全城灭火、已经搜查可疑人等。
    这个应对措施不可谓不坏。
    但这样一来,王浸身边的守卫就薄弱了。
    他身边还有守卫,也提高了警惕,但人手毕竟削弱了。
    一般人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如果这火灾是因敌人而起。这来犯之敌,能烧出这么多火头已经很厉害了,怎么还可能一边腾出手来进攻血浸王呢?
    曼殊偏偏就是这么做的。
    有了随身背囊作藏身之处,他们简直可以来无影、去无踪。
    妖魔之力固然是众矢之的,然而用对了地方,就好像是切入黄油里的刀刃,任意来去,游刃有余。
    唰唰唰几道灵光,把王浸边上一面墙上的一排卫士一起捅下去。
    事发突然,其他卫士们要愣一下才能反应过来。
    这一下子,已经有一道人影向王浸直扑过去。
    这是松华。
    王浸是松华的,曼殊已经答应过他了。
    松华要亲手为自己的楞匪兄弟们报仇。
    曼殊放出摘叶飞花,把旁边的卫士们都挡住,好让松华动手。
    她还算是客气的,妖魔们更是凶残,一道妖光就是一个人头飞上天。
    曼殊也没有阻止。
    带部下进城作战,本来就是凶残的事,很难限制牠们可以做某事、不能做某事。那样自缚手脚,不是打战,是小姑娘绣花。那还不如不要进来。
    松华大开大阖,向王浸狂攻。
    他现在的妖力也已经大进了。尽管灵质积累没有到王者的级别。但妖力使他的威力是灵级乘以四。这样一来,他完全可以跟王浸对战,不落下风。
    王浸的临敌经验却很丰富、心机也很灵巧。松华打得狂放,他避得细巧,轻轻一扭一让,把杀招都躲过。
    如果说松华的杀招就好像是倾盆大雨,那么王浸就好像是传说中的雨空猴……
    啥,你从来没听说过啥叫雨空猴?
    嗐,就是很灵巧的猴子罢了!再急的雨,那猴儿愣是能从雨缝间钻来钻去,一点儿湿都不沾的。这技能叫“钻雨空儿”,那猴儿就被美誉为“雨空猴”。
    松华招招落空,心内大急,将兵刃舞成一个螺旋,大面积的推向王浸,以为要得手了,耳边忽听曼殊一声“小心!”身受大力,被曼殊推开。
    王浸对他的攻击也落空。
    松华没有受伤。
    他自己以为自己没有受伤。
    但忽然心口一甜,他喀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王浸所伤?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水灵术的种种奇妙招式,他其实所知甚少。
    王浸微笑道:“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人们选择灵修,不要妖魔了吧?”
    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讨论起灵修与妖修的优劣来。
    曼殊竟然也道:“好,你说,为什么?”
    “妖魔急功近利。”王浸首先是这样开头。这是灵修士们抨击妖魔的陈辞滥调。妖魔们听了都冷笑。但王浸接下去道,“灵修士只专心与一种灵质,只揣摩一种灵质,就算没有四倍的加成,但这一种用对了地方,何止百倍千倍的利益呢?力量并不是全部,知道怎么用、用在哪里,才是最重要的。”
    曼殊垂首想了想,道:“受教。”
    王浸道:“不客气。”
    曼殊抬起头来道:“然而这次,松华仍然能取你性命。”她问松华,“养好了吗?”
    松华好了。
    他已经发现刚才中的是蒸骨术。他用大剂量的火灵术,已经把蒸骨术逼了出去。
    “这次不急,仔细的来。”曼殊道。
    “好!”松华信心倍增。
    王浸也神情凝重,放出了青龙长生。
    副统领在外头主持战局,但见里头蒙蒙的青光、感受着那灵力与妖力的波动。他心如猫挠,很想去参加那场战斗。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恶斗!一个战士怎么甘心错过那么大一场战斗!
    但是他必须留在外面。
    外面的战斗也很重要。
    如果他放任外面的灵军去搅里头的局,那么他也可以自刎谢罪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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