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之时,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刘宿睁开酸胀的双眼,入目的是她那久不见踪迹的虽非师兄但胜似师兄的兆绎哥哥。
    刘宿这已经是七八年没见过他了,自从他在新亭酒会上说出那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师父就不许他再踏入齐国,身边的两个姑姑也对此讳莫如深,刘宿此时见到兆绎,竟有些难以相信。
    “姑母教你的武功都白费了,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刺客就能把你逼下悬崖?”
    刘宿落下悬崖以后,那些刺客犹不死心,下来搜寻过,只是不巧,谁能料到得了师父毕生真传的兆绎在此。
    刘宿往日与他的感情其实也不过是点头摇头,一是气师父把所有绝学都教给了兆绎,二是气师父对兆绎比对自己温柔上千万倍,三是兆绎与刘宿年纪相差甚大,难有话题。
    刘宿坐直身子,冷哼一声。
    “刘行呢?他随我一起落下来的。”
    兆绎俯首看着刘宿,面容冷硬,语气漠然,“姑母出海前有话托我传给你。”他看着刘宿,目光戏谑,“姑母说,她将悬音琴交给你,希望你能担负起玉屏一派的担子,她不求你称霸武林,也不要你权倾天下,只要你处世自安,无愧天地。”
    刘宿心中的怨气更甚,想到自己奔波了大半个中原,赶去少雪城为师父送别却连一面都没有看见,而这个明明不是师父徒弟的人,却能够亲自为师父送别。
    “师父的心思我自小记在心中,无需你多嘴传话我也知道师父的想法,我问你,刘行在哪里?”
    刘宿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但刘宿丝毫不担心是兆绎多手帮她换的,兆绎这人讨厌虽讨厌,但终究有那几两人品。
    刘宿不理兆绎,出了房间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艘画舫上,转身看着跟着她缓步走出来的兆绎,“他没事吧?”
    兆绎挑眉,不置可否。
    刘宿正气的火急火燎的时候,刘行慢吞吞的从一侧走出来,他只不过是呛了几口水,远没有刘宿那么严重,是清清醒醒的跟着兆绎登上画舫的,同时也见识了兆绎高强的近乎诡异的武功。
    刘宿看见安然无恙的刘行,心里也安定下来。
    只是她一个人,也许还可以在那群刺客中拼一拼,但是多了一个刘行,这个险远没有跳河保险,只是她忽略了自己的并非熟识水性,反而是自己拖累了刘行。
    在与清江之上的平静相比,远在千里之外的中都长安宫里,远非如此的静默,少年皇帝叠坐在空旷的崇政殿里,目光空洞,神情萎顿。
    薛雁随坐在轮椅之上,看着身前两丈之外静静的站立着的林关葭。
    她已经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柔弱,取而代之的是明丽和麻木。从刘翎称病不朝开始,整整过去的大半年里,薛雁随对林氏毫不留情的打压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林氏的族长,林关葭的父亲已经在这漫长的博弈里耗得卧病在床,朝中无人不知驸马已经放纵够了林氏,如今拖着,不过是存着猫戏老鼠的心思。
    林关葭紧紧抿着的唇显得有些苍白,她上前一步,却在薛雁随随意的一眼中心头一颤。
    “本宫今日是有要事要与驸马相商。”
    薛雁随漫不经心的看着她,唇间是惯有的邪气笑意,整个人身上一种让人不敢靠近不敢违背的气质,放佛你只要说一句反对他的话,这个一直温和淡然的男子就会扼住你的喉咙,叫你难以呼吸。
    “臣也希望是真的有要事。”
    他说得很慢,眼神却透露出他的漫不经心。
    林关葭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刺客在山上捡回来的玉珏,以及一截阳平公主的衣袖。
    从她拿出这两样东西开始,薛雁随的眼睛里便涌出一股阴沉,他转动轮椅上前,伸手拿过林关葭手中的东西,仔细的看了一遍之后,抬头看着林关葭。
    这是第一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他这样郑重而又专注的盯着林关葭,似是研究她,又似是在毫不忌讳的窥探她。
    林关葭在这样的注视中,紧紧抿在一起的唇开始颤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薛雁随平淡的眼神中感到恐惧,她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他曾经拒绝过自己。
    林关葭在他的眼睛里,慢慢找回自己,强自镇定的说道:“阳平公主在本宫这里,只要驸马肯放过我们林家,公主必定完好无损的回到驸马身边。”
    林关葭的心中,既期待着薛雁随答应自己的要求,又希望薛雁随毫不在意阳平公主的死活,直接拒绝。
    薛雁随的手指在那块玉珏上轻轻摩挲,这并不是他的那一块,他的玉珏早就丢进了淑芷殿前埋在树下的那坛酒里,而这一块,与他的那块一模一样,是阮云长的。
    他叹了口气,将两件东西都放在袖中,转动轮椅后退一步,微微凝声说道:“若公主不能平安回来,臣虽不才,但并竭尽全力,只求林氏三代之间皆能挫骨扬灰。”
    林关葭身体一颤,看着逐渐远去的薛雁随,端庄的面容破裂,露出愤恨的神色,低声斥骂道:“一群废物,若是被他发现我骗了他,只怕这祸害要搅得中都上下不安。”
    她抬起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对在身边服侍的芦衣吩咐道:“去将影妃找来,覆巢之下无完卵,也该她出力的时候了。”
    她往昭阳殿走了几步,转身问道:“皇上在何处?”
    “皇上此时应该在崇政殿。”
    林关葭点头,目光微凉,“让影妃不必来见本宫,皇上若知道阳平公主失踪的事,只怕十分需要影妃陪伴,驸马监视再严密,总不能不让皇上召幸妃嫔吧!就然林家要乱了,索性一起乱吧。”
    她压低声音,在芦衣耳边吩咐道,“那支空心的梅花簪子,拿去赏给影妃,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刘宿有本事哄着刘翎戒了毒瘾,那她就有能耐让刘翎再染上。本来就因为服食过神仙散,所以心情一直郁郁,且有有些沉默寡言,如果突然让他知道刘宿失踪了,再稍加引诱,除了继续服食神仙散,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排解刘翎心中的痛苦呢?
    想到这里,林关葭唇间的笑意愈盛,她知道如果阳平公主落下悬崖没有死,她一定会想办法联系薛雁随,那么薛雁随那里至多瞒得过十天,再短不过三天而已,她唯一能够紧紧利用的,其实是避居在崇政殿不出的刘翎。
    林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所费尽心机的,不过是尽可能的将能拉上的人一起拉上,共赴黄泉。
    她坐在凤辇上,双手放在膝上,想着如果那年薛雁随答应婚事,那么自己此时应该是天下女子都艳羡的薛夫人,没有官职,没有侯爵,可是只要提起他的名字,整个天人都会退避三舍的薛雁随的妻子。
    如果不是他拒婚,林关葭的手指搅在一起,垂着眼,神思飘远,她甚至有些时候不能记起在崇政殿里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却常常躺在昭阳殿的床上想起在长街上拦下薛府马车时初见薛雁随的光景。
    没有阳平公主该多好,即便薛雁随不喜欢自己,凭借着父母对自己的厚望,她也可以等着薛雁随看到她的好。
    阳平公主只要一直喜欢那个什么小阮不就好了,既然不喜欢薛雁随,为什么又同意嫁给他。
    林关葭微眯起眼,抬眼看着双手上华丽的套甲,半抿唇表情隐晦,她必定得让刘宿悔不当初,就算林家马上就要倾覆,她也要拉着刘宿一起。
    “娘娘,到了。”
    芦衣的声音响起,林关葭抬眼才看见昭阳宫已经到了。
    她刚一下辇,身边的宫人就悄声的在她耳边告知,林太妃来了。
    林关葭并不在意的勾了勾唇,步态雍容优雅的走近昭阳宫,看着林太妃脸上阴沉的表情也没有畏惧,全然已非当年那个唯林太妃是从的小女孩。
    “不知母妃今日为何而来,可用过早膳了?”
    林太妃眼光一闪,“皇后一大早去哪里了,你也有些时日没来向哀家请安了。”
    林关葭灿然一笑,转身在一侧的矮榻上坐下,道:“母妃,近日家中人人都是焦头烂额的,儿臣忙于此事,便没有空去向母妃请安。”
    她拿起茶杯,在鼻间闻了闻,对林太妃没有一点恭敬之意,“母妃若是闲得慌,不如多养养鱼喂喂鸟,也免得心里闷得慌。”
    自她小产之后,林太妃提出为刘翎选秀,又亲自让二叔送林关影进宫,她们姑侄的感情便一点也不剩了,所谓的亲情,在一块执掌后宫的凤印中,哪里经得起消磨。
    “葭儿,你听姑母劝,收手吧。”林太妃幽幽说道:“这后印由你掌管,姑母过完这个年就搬去清泉行宫,你如意了可好?”
    林关葭蹙起眉,有些嗤笑的说道:“母妃说笑,我能如什么愿?我们林家都快被人消耗殆尽了,我能风光到几时?母妃是皇上生母,自是有倚仗的,住到那深山里避一避也就过去了,只可怜我那老父亲,如今都还倒在病榻上起不来。”
    她喝了一口茶,目光淡泊的看着林太妃:“母妃莫不是忘了,我父亲说您当年在昭元帝的后宫里还不如一个歌伎得宠,如果不是家族举家族之财力为你求到了一个皇子,您又怎么可能有今日这样安逸无忧的生活。母妃,人最擅长忘本了。”
    林太妃目光闪烁,似乎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事,蹙着眉,过了许久闭上眼睛,淡淡道:“你祖父去世时,我握着他的手,答应他,一定会帮助你父亲壮大我们林家,我这辈子已经去一大半了,能为林家做的也不多了,但凡我能力所及,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林家。”
    林太妃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一片阴影,她的容颜虽未显老态,但是此刻,她的身上的气质确认觉得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看尽悲欢的老者。
    她抬眼看着林关葭,目光算不得温和,但比起往日的勾心斗角,实属良善,“关葭,你我都是家族的嫡女,又同是刘家的媳妇。自先皇驾崩,昭惠太后掌权到如今,我已经没多长日子了,倒是你,翎儿没了,你是他的皇后,你当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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