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时分,韩慕之终于失魂落魄地回到县衙。等得心急火燎的陈梅卿立刻迎上前,又急又气地将他拽进二堂:“慕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至于你这样吗?”
    “对,我是疯了……”韩慕之喃喃道,此刻压根不理会陈梅卿的质问,自顾自地走进了自己的内宅,将他抛在身后。
    走进内宅之后,韩慕之遣走奴仆,一个人缓缓走到书架前,伸手抽出了一只暗屉。
    暗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护书匣,他目光一动,取出护书匣打开,十几封叠放在一起的文书便从中露了出来。
    那个天真的蛆虫……真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吗?韩慕之冷笑一声,随即却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密信,抑郁得说不出话来。
    他手中握着的,是能够帮助巡抚打垮齐总督的罪证,只等巡抚一声令下,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将这些罪证呈上朝堂,可事到如今,为什么一切全都乱了套……
    打垮了齐总督,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又怎么可能保护得了罗疏?
    为什么聪明如她,却偏偏要和那个纨绔子弟纠缠在一起?
    投鼠忌器,他斗垮了齐家,必然也会伤了她,这叫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一时之间韩慕之心乱如麻,只能疲惫地闭紧了双眼,在堂中静静地枯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悄然降临,内宅的奴仆走进来点亮了房内的灯烛,他才悄悄张开双眼,在灯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法替她做到?
    又或者做了也是枉然,只会落个不忠不义的恶名?
    可是人生中真有那么多虚名是值得在乎的吗?他为什么就一定要输给那个狂妄的家伙?
    于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韩慕之挑起唇角傲然一笑,这时眼底却又浮起一层薄薄的泪花。
    这天午夜,一场意外的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内宅,为了抢救官印和重要文书,县令大人毅然冲进火海,竟险些因此丧命。
    当睡梦中的陈梅卿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魂飞魄散地赶到火场,等了许久才看到隶卒将韩慕之从着火的内宅里背出来。
    “慕之!你没事吧?”他慌乱地冲到韩慕之面前跪下,望着地上双目紧闭的人,脸色发白地怒吼,“你疯了?文书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怎么能不要命呢?”
    此刻满面尘灰的韩慕之仰躺在地上,昏沉沉的脑袋被陈梅卿的吼声吵醒,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望着他,含着笑意咳嗽了几声。
    今生来这一遭人世,他没法活得无拘无束,也不能追着她的船任性地离开。可她若想要什么,他就会尽力去成全,所以今夜他已经尽了力,从此再也不欠她什么了……
    只愿她从今而后,真的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
    。。。。。。
    齐梦麟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骑着马陪罗疏走完水路之后,又雇了一辆马车,与心上人走走停停,一路吃喝玩乐地前往扬州。待到抵达目的地时,先期赶往扬州替主人打点的连书,已经为罗疏准备好了暂住的宅院。
    齐梦麟将罗疏安置在这座安静的宅院里,又细心地替她检查屋子里的家什,见衣食住行各色用具都已一应俱全,这才放下心来,婆婆妈妈地叮嘱罗疏道:“你先在这里安心住下,等我回去说通了家里,就用八抬大轿来娶你!”
    罗疏被齐梦麟没正经的话给逗笑了,一时眉眼弯弯地坐在椅子上看他。齐梦麟不由心神一荡,痴痴地望着罗疏笑道:“你看还缺什么没有?我再买两个小丫头给你?”
    “不,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就行,”罗疏摇摇头拒绝,“我在这里只是暂住,又何苦作孽去买别人的女儿?”
    按她言下之意,不论此行能否与齐梦麟修成正果,这座宅院都不会是她的久居之地。齐梦麟自然也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他下定决心要和罗疏在一起,又何必去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行,都依你。”于是齐梦麟爽快地应了一声,又打发连书去买一桌酒菜,为自己和罗疏接风洗尘。
    晚间齐梦麟和罗疏聚在堂中小酌,二人不知不觉便聊起了旧事。罗疏这时候终于笑着承认,自己在鸣珂坊时的确攒了一笔私房钱。
    “在鸣珂坊那种地方,执意不从只有死路一条。后来我也被老鸨打怕了,因此在能赚钱的时候,我便早早替自己做好了打算。一是将来赎身要用的钱,二是从良之后,用来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两样加起来,也不算小数目了。”罗疏说着便替齐梦麟斟了一杯酒,这时忽然笑道,“好在像你这样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一路走来倒被我碰上不少。除了打发老鸨的银子,其余的赏赐都被我偷偷藏了起来,至于如何瞒过老鸨的眼睛,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原来如此,你那么聪明,难怪能攒下这么多钱。”齐梦麟听了罗疏这番话,竟然洋洋自得地望着半空敬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呷了一口,“那些客人大方出钱,最后让你花落我家,我可得谢谢那帮仁兄啊!”
    罗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咬着唇忍住笑,嗤道:“你呀,真是说不了三句正经话。”
    “谁说的?我这里马上就有一句正经话,你可要仔细听好,”齐梦麟说着便放下筷子,一脸认真地凝视着罗疏,一字一顿地说,“罗疏,今后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吃苦。齐家就算没有金山银海,也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这辈子,前头十七年受苦,往后的七十年,都要跟着我享福。”
    罗疏闻言噗嗤一笑,在灯下默默与齐梦麟对视了一会儿,眼底便渐渐泛起湿意。
    一时两人沉浸在甜蜜的气氛之中,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彼此,哪知这时房门却忽然被人大煞风景地敲响。
    只听连书的声音在门外焦急地嚷道:“公子,出大事了!”
    “这时候还能出什么大事?”齐梦麟闻言皱起眉,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只好放下酒杯去给连书开门,“兔崽子没事尽爱瞎嚷嚷,你若是又来跟我小题大做,小心我让你脑袋搬家!”
    “公子……”这时连书气喘吁吁地弯着腰,站着门口望着齐梦麟,眼里满是泪水,“凤大爷他不好了,连琴已经派人回来报信,现在府里乱成一团,都等着老爷从太原回来拿主意呢……”
    齐梦麟闻言面色一变,立刻跨出房门推了连书一把,气急败坏地质问:“什么不好了,你把话说清楚!”
    “年后凤大爷回到任上,就染了重病。偏偏保宁府又赶上春涝,累得他积劳成疾,这就一病不起了……”连书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望着齐梦麟哭天抢地的嘶喊,“公子,凤大爷他过世了……”
    一瞬间齐梦麟呆若木鸡,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巨响,随后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茫茫然杵在原地,直到罗疏从屋子里走出来,焦急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唤回他的神智:“梦麟,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看看吧。”
    “嗯,我这就回去……”齐梦麟直着眼睛点了点头,下一瞬便踉踉跄跄地转身往门外跑。这时连书忍不住又哭了几声,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扶着六神无主的公子赶回齐府。
    不大的宅院里顿时只剩下罗疏一个人,她孤零零地站在庭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变得忧心忡忡,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四周的夜色一般,晦暗难测。
    齐梦麟跌跌撞撞赶回齐府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府中传出一片恸哭之声。他仓惶进府,在僮仆的簇拥下找到自己的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齐夫人一把搂进怀里,耳边响起她肝肠寸断的哭喊:“我的儿……你哥哥没了,你娘我也不想活了,这就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吧……”
    此刻齐梦麟的心里正乱成一团,听见母亲心碎的恸哭,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娘,你就忍心抛下我吗……”
    “我不抛下你,却等着你来折磨我吗?”齐夫人搂着自己的小儿子,将往日郁结在心里的怨怼统统都发泄了出来,“你们一个个全都那么狠心,抛下我到那些穷山恶水的地方去,做个甚么劳什子的破官,最后连人都回不来……”
    齐梦麟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诉,一颗心也跟着痛起来,于是伸手抱住齐夫人,凄楚地开口:“母亲,我已经辞官了,今后我就留在扬州陪着你,不再让你伤心……”
    齐夫人悲切地点点头,双手抚摸着齐梦麟的脊背,淌着眼泪叹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刚刚你祖母得知消息,已经哭晕了好几次。待会儿你过去见她,只小心地哄上两句,可千万别再招她哭了。”
    齐梦麟心乱如麻地应了一声,此刻身逢剧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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