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政殿中的小会已经结束,邝露直接托着茶盘去了书房。
    一身常服的天帝坐在桌案后,看着铺展在桌上的一张地图。
    邝露秉持着秘书的良好素养,轻手轻脚、目不斜视地走到旁边,把托盘中的茶壶茶杯放到小几上,再把小几上原本的茶具收拾到托盘里,准备待会儿带走清洗保养。
    不过当她做完这些事直起腰来,她的视线突然瞥见书架的一角。
    那里原本是个空出来的格子:放在那儿的青玉花樽碎掉了之后,暂时还没有补上新的。
    但现在那格子里放着一套十分眼熟的茶具。
    ——可不就是遍寻不着的檐上雪么。
    邝露轻轻走过去看了一眼,明白了这套茶具出现在书架上的缘由——原本一个茶壶应该配四个杯子,眼下却只剩了三个。
    想来是碎了一个,所以陛下才把它随手放在了这里。
    邝露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明日的行程添了一笔:去明阳真人那里催一催,让他再制一套新的茶具过来。
    刚这么想着,她就听见一阵纸页的窸窣声,天帝陛下叠起了地图,抬头对她说:“邝露,随我去一趟上清天。”
    “……是。”
    ※※※
    上清天。
    润玉带着邝露来到斗姆元君洞府的时候,府门外已经候了一个梳着发鬏的小道童。
    “天帝陛下,上元仙子,这边请。”
    润玉并不觉得意外,道一声“有劳”后便往正殿而去。
    邝露落后一步,忍不住悄悄问那小道童:“元君早知道我们要来吗?”
    小道童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祖师说,要么今日,要么明日,你们总归会来的,所以才吩咐我在这里等候。”
    一行人转进正殿,斗姆元君盘膝坐在殿中央的莲花座上,见他们进殿,神色不变地对他们点了点头——鉴于她向来都没什么情绪波动,这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柔和了。
    “你来了。”她说。
    润玉执了一个晚辈礼,道:“看来元君早有所料。”
    斗姆元君道:“算不上早有所料,只不过是比其他人看到的多一些罢了。”
    “元君既有所见,可将有所为?”
    “天帝以为,所为当何为?”
    润玉捻了捻袖口,缓缓道:“群狼相争,难顾林木;鲲犼互噬,祸及群鱼。橘柚果蓏,熟而剥辱,枝以折泄,不终其年而中道夭;惟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久寿。”
    斗姆元君轻轻一叹,眼含悲悯。
    “一之始也,无生无形,无形无气。芒芴之间,变而有气;茏苁之地,变而之死——一切缘法,不过形气转续而已。”
    润玉没有再开口。
    这也算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有个人的道。既然对方打定主意不做干预,他也不会再做劝说。
    “既如此,”他微一颔首,“多谢元君解惑,小仙就此告辞。”
    但就在他转身欲去之际,斗姆元君却道:“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因问蘧伯玉。伯玉言‘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汝可就其形而和其心乎?”
    润玉脚步一顿。他没有想到斗姆元君会作此一问,但细细想来,这一问也算合情合理。
    可惜,他注定不是此道中人。
    “……世无蒯瞆,亦无颜阖。”
    突然到访的客人已经离去,正殿中恢复了寂静。
    小道童懵懵懂懂地问:“祖师不打算插手六界之争吗?”
    斗姆元君微微闭目,似有所叹,“汝何曾见世人插手虎狼相斗?”
    小道童又问:“那六界里,谁是虎,谁又是狼呢?”
    “此时为虎,他时为狼。虎狼蜉蝣,皆是一般。”
    “凡人观虎狼,修士观凡人,天道观修士,何曾有什么差别?”
    另一边,邝露茫茫然跟着润玉回了天界——刚才的那场谈话,她大约听懂了一些,但因此而产生的疑问却更多。
    陛下似乎是想让斗姆元君出手保下什么人——锦觅仙子、或是花界?
    斗姆元君好似没有出手的意思——她对自己的弟子以及旁系支脉完全不在意吗?也对,花神、水神与风神陨落的时候,她也没有动作。
    可这样不免显得有些凉薄……而且最后那一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邝露抿了抿唇。“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她之前读到过,应该是出自《庄子·人间世》: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陛下所说的“蒯瞆”必然就是卫灵公太子了,但斗姆元君到底在问什么,陛下又回答了什么?
    “邝露,”最后是润玉的声音唤醒了她,“去请白虎神君过来。”
    “是!”
    ——算了,想不明白还是不要想了。陛下的心思如果那么容易就能被看透,那也就不是陛下了。
    她放下之前的思索,领命去神君府请人。去到那里时,白虎神君正和朱雀神君围着一张沙盘说话,沙盘上是一条河流隔开的两个阵营,她略略扫了一眼,觉得那应该是被忘川分隔开的天界和魔界。而从两位神君的谈话中,她终于了解到昨天夜里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魔界四王被灭?”她愣愣地重复道。
    白虎神君虽然生得高大威猛,待人接物却很温和。他一边随着邝露往璇玑宫走,一边道,“是啊,一夕之间,四王倾覆,只有新任魔尊带着她的父亲逃出生天。”
    邝露只觉十分不可思议:“可是在此之前,并未听闻魔界有战事啊。”
    庚辛点点头,“确实没有战事,因为覆灭四王的只有两个人。”
    邝露:“……”
    两个人?!魔界的兵将是纸糊的吗?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身披夜色而来,身上带着来自地狱的力量。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个女童,苍白而冰冷,像鬼王座下的鬼女。’魔界传回来的消息大多与此类似,其中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就算有所夸大,这两个人也绝对是覆灭魔界四王的主力军。”庚辛解释了几句,咽下了最后一句话没有说:
    也可能是——天界未来最大的敌人。
    ※※※
    开元三百二十七年十一月,魔界动乱。影月城进驻魔界,天界陈兵忘川。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太巳仙府中,邝露用手托着下巴,“真想知道那位影月城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太巳仙人险些把自己的胡子揪掉,“我的乖女,我但愿你一辈子别见到他。”
    邝露一笑,“我开玩笑的。不过如今天界陈兵忘川,是要和影月城开战吗?”
    太巳仙人抚了抚胡须,摇摇头,“我看未必。魔界地域辽阔,就算影月城主实力高绝,短时间内也吃不下整个魔界。而陛下曾经立誓再不入魔界,这次想必也不会冒违誓的风险率先开战。天界陈兵忘川,一则是为了防备万一,再则……似乎别有深意。”
    邝露忍不住说:“您啊,看什么都是别有深意,我记得上次——”
    “咳咳咳!”眼见女儿要翻自己的老底,太巳仙人赶紧用一阵十分虚假的咳嗽声将其打断,“来来来,不谈这些了,喝茶!这可是我刚从天书老儿那里敲来的好茶……”
    翌日,影月城。
    “报——”一阵喊声由远及近,片刻之后,一个传信兵手执令旗跑入殿中,单膝跪地,抱拳道:“前线来报,天界出兵攻占望岭!”
    钟艾尚且茫然:她完全没捋明白这些地名都是哪跟哪。阿丽却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的事?”
    传信兵生怕被迁怒,恨不得将脑袋埋到胳膊肘里去,“就、就在昨晚。”
    “行了,下去吧。”郁烈不见什么神色波动,语气平淡地说。
    传信兵如蒙大赦,快快地退下了。
    “城主,”传信兵走了之后,阿丽问,“为何会是望岭?”
    天界会借影月城立足未稳之际做一些动作,而忘川处的排兵布阵不过只是疑兵——这件事将领们早已有所预料。所以天魔交界之处、甚至妖界与鬼界的薄弱之处,都已经埋好了暗线。
    但是望岭根本不在这些范围之内——它在人界!天界的统治者是怎么想的,派兵去占人界的一块地方?
    郁烈却勾起了唇角,伸手在面前巨大的沙盘上插下一个旗子,语带笑意,“很聪明的一步棋,对不对?”
    阿丽循声看去。
    那枚小小的旗子插在人界与鬼界的接壤之地,仿佛锁链上的最后一个环扣,将人界整个纳入了天界的防御体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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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围棋术语:布局阶段双方在角部的争夺中,按照一定的行棋次序,选择比较合理的着法,最终形成双方大体安定、利益大体均等的基本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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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释:
    1、《庄子·人间世》中的那段话:
    颜阖问: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生性凶残嗜杀。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那又会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像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办?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
    斗姆元君以卫灵公太子指郁烈,然后问玉崽,这样一个残暴嗜杀的人,你会像蘧伯玉所说的那样引导他感化他吗?但玉崽和她的想法不一样,他并不认为郁烈的属性是“凶残嗜杀”,所以他回答“他不是卫灵公太子,我也不是颜阖” 。
    2、郁城主的战略布局:先吞并妖界鬼界,然后暗杀魔界四王,趁魔界一盘散沙之际接手,然后无论是入侵人界还是搞掉花界,就都没啥难度。
    玉崽的应对措施:趁影月城跟魔界掰扯的时候,干脆利落地防患于未然。占领望岭,阻断人界与其他界域的往来。天界花费最少的力气建成一道防线,将人界与花界都囊括其中。
    郁城主最后说玉崽下了一步好棋,就是因为他知道玉崽预判了他的预判,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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