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漱鸢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房相如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房相如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漱鸢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房相!”
    这一声将房相如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漱鸢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房相如,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房相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房相如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房相如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房相如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漱鸢看得出来房相如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房相如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漱鸢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 说着,她悄悄给房相如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漱鸢,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漱鸢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房相如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漱鸢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房相如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房相如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漱鸢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漱鸢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漱鸢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宰相留步。
    房相如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漱鸢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房相如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漱鸢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房相如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漱鸢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宰相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漱鸢见房相如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房相如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漱鸢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房相如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漱鸢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房相如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漱鸢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房相如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房相如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房相如,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房相如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宰相!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第75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漱鸢揽了过去, 叫她措不及防, 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漱鸢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 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宰相嘴里说出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宰相的唇边,噤声道, “再说了, 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抿唇浅笑, 走到现在这一步, 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宰相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房相如却轻轻别过头, 躲开她的指尖, 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 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 到时候, 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漱鸢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 漱鸢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房相如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漱鸢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宰相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房相如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漱鸢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宰相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宰相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宰相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宰相,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新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宰相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房相如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漱鸢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漱鸢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房相如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房相如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漱鸢?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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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漱鸢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漱鸢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漱鸢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漱鸢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漱鸢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漱鸢另一张纸。
    漱鸢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那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漱鸢将纸握紧,说着说着,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英娘叹了口气,“怕是已经在洛阳之变中丧命了。那老宗正卿说,当日那母女二人的马车也经过那里,一并被围攻,随着隐太子亲族一并被尽数歼灭。”
    她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仁慈,摇了摇头道,“可怜天下女子,都是为情所困……却不得善终。”
    漱鸢却没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经是听闻过隐太子豢养外室女的事情,当时还为高祖皇帝斥责过此事,说他耽于酒色,不务正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想来居于外室,也不便出来。”
    英娘眉头轻蹙,“没能帮上长公主,实在是抱歉。”
    漱鸢微微一笑,越过案几轻轻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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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帝对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种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容易将年轻的头脑冲昏,哪怕曾经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夸过他一句,“吾儿睿,心志清远儒良,堪当大任。”
    延英殿的书室内,李睿正和长孙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议,言罢,长孙新亭一拂袖,扬声道,“陛下聪慧,依臣之见,此计可行。”
    李睿手指划过那些规划好的新政条例,浅笑道,“多亏舅父费心。”
    长孙新亭诶了一声,话头引向了宰相,“可惜,朝中有房相如此等顽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负很难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叹口气,收回手,道,“这一点,朕知道。可房相是随先帝开朝的重臣,他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应谨慎待之,臣以为,必要之时,当除之……” 长孙新亭说着,眉宇间顿生戾气。
    “万万不可!” 李睿闻言大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舅父,此举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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