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隳、离两国战事方定,南部大地却丝毫不受影响,四处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欢乐氛围。到了陆之东南,繁华富庶之地的人们彻夜歌舞狂欢,游船饮宴不休,简直有些醉生梦死的意味。
    御剑疾行的少年却带着少女刻意避开这样的热闹,在雁徊湖的西北岸边停了下来。这里是整个梅城之中灯火最少、游人最稀的地方。
    此时已近月上中天,两人寻了家馄饨铺子坐下。少年将方上来的馄饨推到少女面前,他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会饿得如此之快。
    冬夜寒冷,少女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偷眼打量着他,“云逍,你不吃吗?”
    云逍淡瞟了她一眼,说:“快吃,吃完离开。”
    卖馄饨的老婆婆凑了上来,“小朋友,馄饨不好吃啊?”
    这样的人被称作小朋友,清欢看了看他不太自然的面色,心间些许莞尔。
    云逍象征性地抿了勺汤,道:“极好。”
    “那你怎么不吃啊?”
    云逍犹豫了一下,方吐出几字,“胃有些胀。”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他已习惯辟谷,实在不喜欢吃这些五谷杂粮。
    老婆婆满面惋惜加了然,清欢偷偷弯了下嘴角。待得离开,云逍放下两碗馄饨的铜方,老婆婆却死活不肯要。
    “还有一碗馄饨没有吃呐。”她将几个铜方塞回云逍手内,“我只收你们一碗馄饨的钱就好啦。”
    云逍不动声色将铜方放回桌上,道声“不必。”,携了清欢离开。二人刚走几步,却见那婆婆又从身后追了上来,这回唤的却是清欢。“小姑娘。”她将一个小巧的酒瓮递到清欢手中,“自家酿的青梅酒,带着喝吧。”
    她看着老婆婆虽然苍老,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不忍相拒便谢过收下。
    白沙堤下,雁徊湖静静流淌,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岸旁,依稀可见远处模糊光影。
    清欢轻抿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入口清甜,后味却很甘冽,不由赞了一声,“这酒真好喝。”
    少年却只静静望着湖面,并不理她。
    她忍不住问了句,“你不会喝酒?”
    云逍终于侧头瞥了她一眼,也不多言语,径直夺过她手上酒瓮,咕咚咚下去几大口。
    “喂,这是婆婆送给我的!”她劈手便去夺回。酒瓮不大,这一下就已空了大半。
    两人在岸旁坐着,少年的面庞却似比往日柔和了一些,“再往东便是澄明之海,你若有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清欢一愣,原来她心里的小九九,他全都一清二楚。她在心间斟酌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不如你先陪我回江海余生楼,把病治好,我再跟你回去,毕竟机会难得……”
    云逍双目直视湖面,道:“我的任务,只是把你活着带回师门。”
    清欢有些气。其实她也感觉得出来,云逍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冷漠。可是说出来的话,偏偏能够让人瞬间七窍生烟。她干脆也开始胡搅蛮缠,“那我就这么回去,什么也不记得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云逍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目中竟晕染开一丝让她以为是错觉的笑。她实在不知自己这话好笑在何处,却见云逍已经别开脸去,淡道:“不会。”
    不会,是什么意思?
    清欢没来得及相问,却见雁徊湖上,一只白鸽正和一柄飞剑在打架。
    白鸽就是正常的信鸽大小,飞剑却只有一尺长短。因为自天际而来,所以远处游湖的人们并没有瞧见。清欢瞠目,只见飞剑时不时地去撩骚白鸽一下,白鸽初始并不太理它,被闹得没法了才对着它狠狠啄上一口。二者一边打闹着一边向他们飞来,离得近了她方惊觉,这二者竟都是灵力凝就的。
    “这、这是什么……”她拽着云逍胳膊惊问。
    云逍眯了眯眸子,面上的神情却是温暖的。他轻轻伸出手去,那飞剑与白鸽立时就老实了,一左一右落在了他手心,“灵鸾。”
    “灵鸾?”她觉得这两字有些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云逍瞧她懵懂模样,道:“与信鸽作用相类,速度快上百倍。”
    她大致听明白了,原来是有两个人给云逍捎来了信。说起来在公仪家的时候,她仿佛也见到过他身边有这样的光影,只是那时自己沉湎伤痛,并未去注意。
    既然是信件,那自己就不便在旁观看。清欢想着,不动声色别转开目光。眼角余光却仍瞧见那一鸽一剑化作漫天光点,悬浮在微冷的夜色里,聚散作许多文字。左手是一片长篇大论,右边的讯息则要简洁许多。她在心中啧啧称奇。若是自己也学会了这一手,那与二哥以及祖母他们通信,不是方便许多?
    却听云逍道:“需得双方都会此术,方可通达消息。”
    清欢听了暗自着恼,怎么好像人人都能猜得她的心思?其实至今为止她的认知中,也就二哥与云逍两人而已。
    云逍阅罢,忽道:“不看么?”
    清欢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问道:“写信来的人,我认识?”说着也不扭捏,就要仰起头来瞧个明白。
    谁想云逍忽然伸手将那些文字拂散,说:“算了,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
    恶作剧般的举动让清欢有些生气,愤愤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记得,说不定我只是忘了一些讨厌的家伙,而没有忘记其他人呢?”所谓“讨厌的家伙”,自然指的是身边的某人。
    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云逍扬眸淡扫了她一眼,说道:“夜寂流,宫城遥,认识么?”
    “……”清欢立时语塞,念着这两个名字头脑之中却是一片空白,很快就泄下气来。
    云逍也不避她,以指为书,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哦”字,一个“好”字。手印轻拈,两个字便化作两个白色的光球,向着先前白鸽与飞剑所来的方向迅疾而去。
    清欢瞧得目瞪口呆,就这样,也值得回信吗?见云逍望来,她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你的……灵鸾?是这个模样?”
    云逍道:“那你认为该是何等模样?”
    清欢想了想道:“至少也该是像那把飞剑和鸽子一样,瞧着有趣啊。”
    云逍沉默了一会,说:“你六年之前,便已对我的灵鸾做过评价。”
    “啊?”清欢觉得有些意外,“我怎么说的?”
    “无趣。”
    “啊?”
    云逍侧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无、趣’。”
    清欢有些尴尬,呵呵笑着转移话题,“听起来,这个术法应该我也会啊。”
    “华而不实。”云逍道,“你当然会。”
    “什么?”清欢又愣了一下。
    云逍道:“华而不实,是我对你的灵鸾的评价。”
    清欢语塞。依稀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曾说他是她最讨厌的人。她揉揉鼻子,说:“那我‘华而不实’的灵鸾,长的什么样子?”
    云逍道:“唤出来一看便知。”
    因为一脉同流,所以云逍对她的指点要比一染尘顺畅许多。毕竟是曾经就会的东西,不过片刻功夫,清欢手心便已氤氲出一团白雾,逐渐显现出一只小动物的模样。
    小家伙的样子有些像狸,颈部却生着马儿般的鬃毛,身后舒展着大大的长尾。现形以后,还对着她的手心蹭了两蹭。
    “好可爱啊!”清欢望着那小家伙分外惊喜。
    云逍却不忘给她泼凉水,“神话传说中的腓腓,传言饲之能够忘忧。也只有你才会相信。”
    手心颤抖了一下,刚柔化开的白光瞬间消散。少女的目中流露一种疼痛、黯然的情绪。
    云逍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只被她放飞了的苍青鸟,传言饲之能够过目不忘……无论失忆与否,她始终是她,总是改不了曾经的喜好。自己的这一句话,是让她想到了什么伤痛的过往?这一年来她所经历的事情,他并不完全知道。
    “抱歉。”他说。
    清欢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情绪逐渐化作无奈。“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装坏人?”
    云逍立时扭开面孔。
    这一夜无波无澜地度过,只馄饨摊的老婆婆,在收摊的时候发现了自己送出去的酒瓮。里头的酒已经空了,却留下了一枚沉甸甸的银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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