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放肆?道上诸派瞎眼了么!”青鸢心里一跳,厉声呵斥,后一句话却是在召唤屠鸢。
    “鸢姑娘恕罪,小的冒犯了。实在是事态紧急,事后姑娘砍小的十个脑袋,小的都认了。”身后的男子忙不迭的谢罪道,却是脚步不慢反快。
    青鸢眉梢上挑,认出是阎摩。掌管道上灭心宗,颇是忠义可靠的人。如此急匆匆的截了她赶路,怕是城外真的出了什么岔子。
    “罢了。汝罪有无,依情况而定。先把城外岔子略略说与我。”青鸢舒了口气,冷声道。
    阎摩一声唱喏,将变故道来。
    金价之乱,风云初起。大魏偏远的州道,节度使势力盘踞,金价大肆涨到三百银一金,节度使都红了眼。以各种手段敛财屯金。朝廷一直没有应对,凉州百姓们徒步至长安,向圣上进言。领头的就是八大世家之一,周家凉州分家。
    青鸢下辖的一斗米派奉了“拦者杀”的命,自然前去阻拦。后来周家长安本家的人赶来支援,道上诸派也赶去支援单混头,于是二者对峙,在郊外平原上剑拔弩张。青鸢点点头,自然明晓事态紧急,也不多言,与阎摩加快轻功,速速往郊外去了。
    关中平原,洨河蜿蜒而过。东临函谷关,一脉平川,秋草连天,无垠的天空雁阵南飞。宁静的秋原,此刻却是人头攒动,空气凝滞。
    一方人骏马宝甲气度磅礴,领头的一位青年公子身着海青色细鳞甲,鎏金双翅蛟龙兜鍪,诸人簇拥着他,敬畏得连目光都不敢直视。赫然是周家世子,周鸣海。
    另一方人衣着各异,大多赤膀光膛虎背熊腰,散发着从腥风血雨里滚过来的冰冷。这群人在看到阎摩带来了青鸢,顿时士气高涨,响亮的吹起了口哨。
    “拜见鸢姑娘!”诸人朗声抱拳,刷刷跪倒。
    青鸢下地,让诸人起身。大致估算了下,双方的人马都有五六百人之巨,俨然是两军对峙。
    “周世子。”青鸢走到队前,对着周鸣海柔柔浅笑。周鸣海是皇帝李辰焰的贴身暗卫,她在大明宫时,多次见过。
    周鸣海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哼,仗剑指向青鸢道:“尔纵然道上为非作歹,哄抬金价,屠杀官吏,还阻拦我等进谏正法!来人,将妖女拿下!”
    “遵命!”数百周家侍卫气势汹汹的便要涌过来。“谁敢对鸢姑娘无礼!”阎摩将大刀往地上一插,道上诸人怒目圆睁的就要冲过去。
    辽阔的平原上鼙鼓地动,箭在弦上。
    “诸位贵人听老夫一言如何。”这当口,忽地有一位老者走到两方中间空地,让周家军和道上诸派顿时怔怔。
    “这位便是鸢姑娘罢。可否请姑娘看件东西?”老者对青鸢点点头,递出一张布帛。
    阎摩接过,检查了后才递给青鸢,展开来,是长达十数尺的万民书。青鸢拿了一端在手里,另一端只得在草地上堆成一堆。鲜红的血书,写作千百个名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我凉州位处边境,圣听不达。三百银一金,节度使都疯红了眼。强令市令,各城物价均以黄金计。平民只有碎银,罕有金子。便是连盐、米都再买不起。银子形同泥土,各城各县饿死冻死的人,临死前都在此卷上留名,以期有朝一日,圣上昭雪。”
    老者的声音悠悠的,却让青鸢些些窒息。她很不舒服的咽了口唾沫,才能强迫自己静静听下去。
    “姑娘若是愿意,我等凉州百姓,愿以三百性命换此卷完整,让周世子进谏吾皇。”言罢,老者噗通一声跪下,陆陆续续从周家军里走出三百余名布衣百姓,面向青鸢,默默跪倒。
    青鸢身子一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跪着的百姓大的白发苍苍,小的才十二三岁。俱俱衣衫褴褛,满脚血泡,暗黄的脸色惨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怀着希冀的精光瞧向青鸢。
    “姐姐,听说长安可以吃饱饭。姐姐,盐是什么味道的?”一个手脚干瘦得像竹竿的小男孩抓住青鸢的衣角,渴求的瞳仁里因为虚弱而没有焦距。
    青鸢有瞬间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深深吸了口气,眸底最终一片漆黑。
    “杀。”青鸢从小男孩的手里抽出衣角,起身,背对着周家军向道上诸派走去。轻飘飘吐出的一个寂寥的字。
    “妖女祸国!周家听令,斩!”周鸣海大喝,周家军顿时马蹄滚动,喊杀阵阵。卷起一道道旋风,与道上的人厮杀在一起。
    顿时,两方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鲜血汩汩似溪流,染红了方圆数里的草原。无数人暴尸荒原,手折脚断,日光发寒鬼云靡靡。
    青鸢被阎摩、单混头等人护在身后,半截小人被抛到她身边,原是方才抓住她衣角的小男孩。双腿已经被齐齐斩去,却还死死吊着一口气。
    “疼么?”青鸢声音嘶哑如同大病一场,她扶起小男孩,鲜血瞬时染红了她的衣袂。
    “姐姐.。盐,是什么味道的?”小男孩猛地抓住青鸢的指尖,肌肤都开始僵硬。青鸢微眯了眼,一滴泪滚下来,正好到了小男孩嘴角。
    “这,就是盐的味道。”青鸢的嘴角忽地诡异的上翘,让身边的阎摩、单混头浑身打了个冷噤。小男孩的目光终于黯淡下去,松开了握住青鸢指尖的手,留下两道血痕。
    现场寂静了下来。
    无数的尸体堆在草原上,鲜血将青原染成了胭脂地。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只剩下被阎摩等地头护着的青鸢和被精兵簇拥着的周鸣海。
    周鸣海缓走到场中,扶起那个已经半截身子都被砍了的老者,为他阖上眼帘。取出他紧攥着的书卷,他似乎想擦干净血迹,却苦于一身戎装没有绢布一类。
    “拿着。”青鸢掏出随身的罗帕,向周鸣海扔过去。周鸣海却目光一冷,刷的拔剑出鞘,将罗帕从半空中斩得粉碎。
    “鸢姑娘,可要小的们再抢下那书卷。”阎摩战战兢兢的向青鸢道。
    “鸢姑娘,别忘了,吾乃天赐‘凤鸣海日’。”周鸣海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正色喃喃:“中央星,元罡清液。八舍,光注溢。高仙紫策,赤白翼。化生象,我合。六毒八神,天一太一。上下激召,西交接.”
    随着一个个生涩拗口的字,天地间的空气有些异样,澄澈的秋空忽地乌云滚滚,和风蓦地鬼哭狼嚎,将草地上的尸体刷刷的撕为了碎片。碎裂的血肉又被狂风卷如漩涡,往九霄冲去。
    “你们先走。回京压下流言!”青鸢声音有些不稳,对着身后的阎摩和单混头厉声呵斥。
    阎摩和单混头早已吓变了色,“鸢姑娘保重!”二人给青鸢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搀扶着离去。
    青鸢冷冷的盯着周鸣海,她已经感到云层中有什么锁定了自己,狂风吹得她衣衫猎猎,让她有些呼吸困难,她紧握手中长剑,指关节开始发白。
    隐隐的轰鸣声,一道雷光划破白昼,无形的大手掐住了青鸢的咽喉,锁定了她的性命。青鸢蓦地将指尖那个小男孩惹上的血痕往长剑抹去。寒光凛凛的剑刃顿时嫣红。
    “老天!你有本事一雷劈死我!为天所弃,生为不祥,我若有罪,尔敢无辜!”一袭红衣的女子,手执血色长剑,仗剑指天,朗朗喝道。
    周鸣海最后一捶胸口,踉跄着往符纸吐出一口鲜血,声如洪钟:“天斧。急急如律令!”
    云层放佛得到了命令,愈来愈多的雷光俱在一起,在暗空中凝为一把斧头模样。刺耳的光芒混着兹兹的鸣响,让草原上一切生物都瑟瑟发抖。
    青鸢的双眸被烧灼成一片血红。一颗血珠从眼角滚:“若我死,天下陪葬!若我生,必覆昆仑!”
    那一刻,青鸢心底是有分绝望的。她无比想念崤山的破屋,想念屋角的那坛腌酸黄瓜,想念自己在楠木丫杈间看书看得睡过去,然后被桓夜抱回屋。
    无关乎天意,无关乎仙凡,就是如此凡俗清简的日子,足矣眷念平生。
    忽地,天地陡安静下来。
    狂风依旧吹得青鸢衣裙飞舞,却没有了压抑的气息。那柄成形的天斧搁在云间,迟迟落不下来。天地间连风啸雷鸣都不闻,一切静好如初。
    然后青鸢就看到了那一袭白衫,那一抹身影,再也移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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