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遂在数百骑兵的保护下仓皇败走南城,他的心中懊悔和自责,羞愧和失落交织。作为大辽的一代名帅,数十年来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战斗,但从未有一次败的如此的彻底,败的如此的窝囊。率领六倍于敌的骑兵去肃清城中这区区一千敌人,结果被打的丢盔卸甲,死伤大半,而对方似乎伤亡不过一两百而已。无论从战力还是谋略上,自己都被那个叫林觉的人全面碾压,这种羞辱感让韩德遂高傲的内心千疮百孔,痛彻心扉。
    然而,比这场战败更为严重的局面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固然可以逃往南城城头。然而城中已然失控,城外三万敌军虎视眈眈将要攻城,这个局面比之当初面临数十万大军围城的局面还要严峻还要尴尬。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选择。如果城中的那只魔鬼般的落雁军不解决的话,整座城池将被他们搅的底朝天,这和城池被攻下有什么两样?但如果要制止他们的话,怕是要从城头抽调大量的兵马才能将城中那只兵马绞杀。以对方表现出的战斗力而言,怕是要抽出起码一万以上的兵马,会同自己手中的残兵败将以及抽调北城和西城的部分守城兵马展开一个密集阵型的大围剿。方才有可能将这只敌人围剿干净。但那样一来,守城的兵马锐减,城外的兵马发动攻城的话,怕是城池将难保。
    若是在和林觉交手之前,韩德遂一定会很有自信的认为,在对方攻破城池之前,以上万兵力肃清城内之敌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他甚至不敢保证抽调下来万余兵马还能不能打赢那只有一千多人的魔鬼般的落雁军。在亲眼看到了对方那种杀敌的手段以及胆大包天的作战方式之后,韩德遂心中对落雁军充满了恐惧,甚至有了些敬意。
    但很快,韩德遂便不再纠结。应对这个局面的最好的方式不是去瞻前顾后的考虑太多,而只根据局面做出抉择便可。眼下城外敌军并未攻城,城内的这一千敌人是心腹之患,那么现在便该优先解决城内的敌人便是。至于因此而产生的其他问题,韩德遂已经懒得去想了。因为局面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他也确实没有办法找到两全其美的作法。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倘若是一开始便知道对手如此强悍的话,他便该在一开始便率一万步骑兵围剿的。现在这两拨的围剿反而成了作战中最为忌讳的添油战术,让对方硬生生的吃掉了自己八千多人,简直太可怕了。所以,韩德遂决定孤注一掷。既是无法可想,也是要报一箭之仇。
    回到城墙上的韩德遂当即下令,抽调两万兵马进城围杀林觉等人。这样的命令让城头的守将们面无人色。韩大王带去六千骑兵居然没能解决问题,居然要在城头再抽调两万兵马?那这样一来,城头的守军只有区区万人了。这是在开玩笑么?
    更让人无语的是,韩德遂给留守城头的将领下达了死命令。他要城头守军无论如何坚守起码两个时辰,让他将城中的敌人肃清。在此之前,谁也不准退却,哪怕是打的剩下一个人,也必须死在城墙上。这样的命令其实已经是不理智的命令了,人人都看得出韩德遂吃了亏之后的气急败坏。
    “城可以破,但林觉和他那一队兵马必须死。”这正是韩德遂此刻心中的真实想法。
    被攻下的城池可以夺回来,但被林觉这一千人打的落花流水的面子却回不来,倘若不找回这个场子,不将这帮人碎尸万段,不但城要破,连面子都要输光。那样的话,他以后还如何在大辽立足?今日之战将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和耻辱。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保全城池和保全自己的声誉的选择中,韩德遂选择了后者。
    不久后,两万守城兵马撤下城墙。会同逃到南城的两千多残兵败将一起组成了强大的围剿大军。林觉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有排面,让韩德遂连城池都不要了,就想灭了他和他的亲卫骑兵们。当林觉等人在中街左近遭遇到满街的黑压压的辽兵时,惊愕之余不仅大笑出声。
    “韩德遂这是气急败坏了啊。这是派了多少兵马来围剿我们。没想到我们居然有这么高的待遇。是时候让马青山韩刚他们发动攻城了,他们怕是也已经憋坏了吧。”林觉笑着说道。
    三枚红色的信号弹从城中升起,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爆裂成无数的星火,然后湮灭。这正是约定好的攻城的信号。被压制在城下被动挨打的三万兵马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早在半个时辰前城头守军便不再往城下放箭,攻城方的兵马的伤亡已经停止。因为城头的守军似乎意识到这么无休止的往下射箭除了消耗大量的箭支和士兵们的精力之外,对城下的敌人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对方龟缩在盾牌下方也不进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也按兵不动。在城中血腥大战的时候,南城外实际上形成了攻守双方在城头上下大眼瞪小眼的怪异局面。攻的不攻,守的不守,真可谓是奇葩的攻城之战。但随着三枚信号弹的升腾而起,这场奇葩的攻城之战终于变回了正常模式。
    被压制在城下被动挨打的攻城兵马已经满肚子的委屈和不满,终于可以攻城的时候,士兵们倒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这种微妙的心理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城头箭雨洒落,但是已经不再如开始时的密集,因为城头守军只有万人,火力打击的凶猛程度减少了大半。加之箭支的消耗和气力的消耗,其实攻城兵马才算是真正的以逸待劳。马青山和韩刚有条不紊的指挥兵马搭建护城河上的浮桥,有条不紊的安排全线攻城。虽然是最简陋野蛮的云梯攻城的方式,但是人数上占据巨大优势的情形下,进展超乎想象。
    当韩刚亲自率领数十名勇猛的士兵冲上城墙时,他甚至觉得这似乎也太容易了些。说好的有五万兵马守城呢?怎地城头忽然只剩下这么点兵力,怎地这么轻易的,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攻破了这座曾经数十万人花了几天几夜都攻不破的析津府?从战事开始到现在,韩刚的心中已经多了无数的问号,现在他的心中更是增加了另外一个巨大的问号。
    四更时分,析津府南城墙全面告破,城头万余守军根本无法坚持太久,死伤过半后便放弃了守城,纷纷溃散。南城城门旋即被韩刚带人占领,城门打开,无数攻城兵马蜂拥而入,冲向城内的街巷。
    城楼上,韩刚和马青山会师于此,韩刚的脸上都放着光,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马青山居然真的攻下了析津府,完成了一个创举。这让既兴奋却又充满了疑惑。
    “哈哈哈,马兄弟,咱们居然做到了。这析津府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我知道这里边必有内情,你一直不肯说出来。但到了现在,你该跟我明言了吧。”韩刚大声笑道。
    马青山的脸色却很严肃,神情也很焦急,他的目光朝着城中的街道眺望着,口中急促道:“韩大人,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这些,我们必须要去救人。看到没?北城皇宫所在的位置火把通明,那是辽狗在围攻城中兵马。今日之战全赖他们之功,得去救出他们,之后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韩刚眯眼看去,远处北城方向确实火光冲天,也似乎有厮杀之声随风隐隐送来。己方兵马刚刚进城,北城方向却有厮杀,那显然是城中内应的兵马。韩刚再不知情,却也猜到了马青山安排了一只精锐人手混入了城中捣乱,里应外合之下才攻城成功。
    当下忙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救人才是。”
    ……
    韩德遂调集两万兵马对林觉等人展开围剿的时候,林觉等人确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毕竟只有千余名落雁军亲卫,战力再强也经不住这一夜的车轮战。之前已经歼灭对方七八千人,就算是八千头猪站在面前让人杀,也会让人费些气力。何况那是战斗的厮杀,就算实力碾压对手,也架不住对方车轮作战。
    所以,林觉果断选择了迂回撤退打游击。他知道对方急于一口吃了自己,他们才是着急的一方。城外的攻击已经开始,自己只要拖住对方,胜利的天平自然倾斜向己方,根本没有和对手死磕的必要。那韩德遂既然连城都不守要剿灭自己这些人,那一定是下达了死命令的,这个时候根本不必要跟他们交战。
    秉承这样的思想,林觉带着重骑兵迂回转进,遇到对方的兵马便掉头避让。反正骑兵的机动性强,析津府的城池也足够大,一时之间对方却也摸不到他们的衣角。不过那毕竟是两万多兵马,韩德遂将兵马分为五六只,由南往北沿着街道逼迫围堵,逐渐将林觉等人逼往北城。在这种情形下,林觉只得选择攻入守卫薄弱的皇宫之中,凭借行宫的高墙拒守。所以,城外是一场大攻城,城内其实也是一场小攻城。城外马青山韩刚等人攻城正酣的时候,韩德遂指挥两万多兵马也完成了对皇宫的合围并且下令不计代价的进攻。
    实际上经过一晚上多次的战斗,林觉等人身上所携带的弩箭也已经告罄,火药囊也即将告罄。个人携带的物资毕竟有限,虽然此行携带了大量的作战物资,但消耗也极为快速。因此,在发了疯一般的韩德遂所率的兵马的进攻下,宫墙很快失守。两万多兵马一旦用在攻击宫墙上的时候,林觉等人便顾此失彼,根本无法应对了。林觉不得已下令继续后退往行宫殿宇之中。最终,林觉等人被困于承天殿之中,或者说是主动的退入了承天殿里。
    承天殿是行宫中最为高大雄伟的殿宇,仿造的是大周汴梁皇宫的崇政殿所建造。拥有高高的基座和三层十几丈高的高度,并且两侧还有偏殿钟鼓角楼。这其实就是一座地形险要的关卡城池一般,想要攻上去,便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因为整座大殿只有一处登上去的地方,便是大殿前方的长阶。除此之外,四周便都是高大光滑的墙壁,根本无法攀援。
    长阶虽宽,但是又高又陡。落雁军的火力只需封锁阶梯便可有效狙杀攻击的兵马。这正是落雁军的强大火力所需要的作战地形。两侧的角楼也可起到居高临下打击的作用。对方人马虽然众多,但人马多的优势在进攻承天殿这件事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发挥,因为无论你多少人马,也只能从长阶上往上攻,并不能四面进攻。
    大量辽兵将承天殿围的水泄不通。韩德遂也下令进行过数次进攻的尝试,但是落雁军的火器实在太过凶猛,长阶上试图冲上去的兵马被火器和弩箭射杀上千,台阶上几乎铺满了尸体。即便冲到台阶顶端上,却也根本无法立足,因为对方数百人手持长刀就在台阶上方等着。冲过封锁线的辽兵很快便会被这些人杀的人头滚滚,翻滚摔落。
    当然,如果韩德遂有足够的时间,攻上承天殿自然不在话下。实际上他只需围困住对手,对方便插翅难逃,直到他们粮食淡水都没了的时候,他们自然便会主动出来求战。可是韩德遂没有太多的时间。数次进攻受挫之后,坏消息终于传来,南城告破,大周兵马已经攻入城中。韩德遂怒骂不已,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城已破,己方士气如此低迷,人马的数量已经不占优势,巷战也必会大败。他必须即刻撤离析津府方能保全自己和剩下的兵马。然而,杀死林觉这帮人的目标却没有完成,对方近在咫尺,但自己偏偏拿他们没有办法,这是在让他恨得咬牙。于是韩德遂下了个决定,他豁出去了,他要烧了这承天殿。虽然这是大辽南京皇宫的主殿,象征着大辽皇权的威严,耗费了无数银两和物资修建而成的殿宇,敌我双方无论谁占据了此城都不会去轻易纵火焚毁这样的建筑。但韩德遂却顾不得了。哪怕事后被人诟病,被人指责,被大辽朝廷上下问责,他也顾不得了。杀死林觉是他此刻脑子里唯一想做的事情。
    韩德遂命人搬来火油,运来大量的柴草等物堆积在大殿周围,在点燃大火的同时,下令向承天殿殿宇之上射出了数万只火箭。一时间,整个承天殿上下浓烟滚滚,木结构为主的殿宇很快便大火熊熊。韩德遂这才满意的带着人马迅速撤离皇宫,从北城门撤离,仓皇逃走。
    当韩刚和马青山率大军赶到皇宫之时,辽军已经全部不见踪影。他们连忙冲向烈火熊熊的承天殿,承天殿此刻烧成了一座火焰冲天的殿宇,方圆百步之内都无法靠近,火势实在太大了。从抓获的行宫中的内侍口中得知了林觉等人被逼入承天殿之中,然后辽人点火烧毁殿宇的消息后,马青山脸都白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熊熊燃烧,并且不断的垮塌的殿宇,双膝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林大人……我马青山对不住你们啊,我们救援来迟,没想到让你们罹遭如此惨祸,真叫人痛心疾首。在下……在下真恨不得死了才好……呜呜呜呜。”
    马青山捂着脸痛哭失声,真个是真情流露,毫无虚假。林觉死了,这让他原本心中升起的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心中一片死灰。哀莫大于心死,林觉代表的是未来的希望,希望没了,一切便都毫无意义了。
    韩刚惊愕的问道:“青山兄弟,你说的林大人是哪个林大人?”
    马青山涕泪横流叫道:“还能是哪个林大人?林觉林大人啊。他是为了我们而死的。攻涿州是他身先士卒,攻这里,是他带着人混进城中,搅的城中不得安宁,吸引了韩德遂抽调大量兵马肃清他们。我们才得以顺利的脱困。一切都是林大人的安排,否则……你我能有这么顺利么?朝廷要杀了你我,林大人这么做是来救我们的。朝廷里有人勾结辽人自毁长城,杀了杨枢密。林大人察觉这一点,所以才赶来破坏和议。总之……总之……林大人为了我们为了大周鞠躬尽瘁啊。却不料……被韩德遂这老贼烧死在这里。我们救援来迟了啊,我对不知林大人他们。”
    韩刚呆呆的听着马青山说出这些话来,半晌后突然大吼道:“救火啊,救人啊,快救火救人呐。”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心道:这样的大火如何施救?里边的人怕是已经烧成飞灰了吧。
    马青山抹着眼泪爬起身来,猛然抽出兵器,厉声吼道:“我要杀了韩德遂这老贼,为林大人他们报仇。他们逃出不远,来人,跟我去追。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老贼碎尸万段,告慰林大人他们的英灵。”
    韩刚也闻言也高声吼道:“说的对,拿老贼的头颅来祭奠林大人的英灵。跟我来。”
    众将士纷纷整队准备追敌,韩刚和马青山已经翻身上了马。突然间从侧首郁郁葱葱的花树之旁的殿宇间的大道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黎明的天空之下,朝霞和宫殿大火的映照之中,一队骑兵小跑而来。队伍前面一匹高大的五花马上,端坐着一名青年将领,身着黑色盔甲,暗红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像一团暗红的火焰在燃烧。
    马青山瞪大眼睛,惊喜大叫道:“林大人!你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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