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啊,这位是咱们杭州的父母官康知府康大人。本来要在厅中会客,可康大人非要亲自来这里见你,你说,这不是失礼么?”林伯庸咂嘴道。
    “哎!这叫什么话?我仰慕林世兄文采已久,今日前来也是私人身份,哪来的那么多礼节?不必拘泥于俗礼。就怕林世兄说我唐突。”那中年人笑道。
    林觉呵呵笑着上前躬身行礼:“林觉见过康大人。康大人前来,寒舍蓬荜生辉,岂有唐突。”
    康子震呵呵笑着还礼道:“林世兄,叫我康子震便是。或者我痴长你几岁,你若不嫌我唐突,叫我一声康兄也可。莫要什么康大人康大人的叫。我也不叫你林大人。这样显得亲切些。”
    林觉微笑点头,心道:这康子震一看就是官场上常见的那种人,善于拉近关系,见了面自来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种。这种人林觉见过不少,倒也见怪不怪。
    “康大人说笑了,岂敢跟康大人称兄道弟?康大人是上官,岂敢失礼。”
    “这是什么话?论官职,你我可是平级。你是提刑官,官职五品。加之是京城官员,比咱们地方上的官员天然大半级。所以,说起来你应该是从四品才是。我也是从四品,哪有高下之分?你说是不是?”康子震嘴巴上像是摸了蜜糖一般,说的头头是道。
    林觉放弃了抵抗,笑道:“好吧,康兄你好。”
    “哎,这才对嘛。还是这种称呼亲切。”康子震抚须心满意足的笑道。
    林觉伸手道:“请康兄屋里坐。来人,沏茶。”
    康子震转头四顾,大声赞道:“嗬,好精致的小院子,好雅致的地方。难怪林世兄文采惊艳,住这样的地方读书,自然是心境安然,学问入心了。哦?适才在读书么?我瞧瞧读的什么?”
    康子震伸手从矮桌上拿起林觉适才读的一本书来,看了封面,眉头无意识的皱了一下,旋即笑道:“居然是一本兵书。没想到林世兄居然还喜欢看这种东西。难道林世兄想要投笔从戎了不成?怕是不会吧。”
    林觉笑道:“只是随手拿了一本翻翻解闷罢了,我可没投笔从戎的想法。我也不是那块料啊。”
    康子震呵呵笑道:“可不是么?林世兄这等才智,习文已经天下文人难望其项背。再去学兵法,岂非要天下武将都无事可干了么?哈哈哈,还是给他们留点事情做吧,那帮粗人学文不成,只能靠卖力气打仗了。”
    林觉笑而不语。这康子震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对于武人的不屑之意,正是大周朝士大夫们的真实内心。不但康子震如此,林觉接触的很多文人皆是如此。一谈及武官,都是一脸的鄙夷。仿佛他们都是一群野蛮人一般。
    “进屋说话吧,站在外边成何体统?”林伯庸插嘴道。
    康子震摆手道:“就在这梨花树下不是挺好么?我觉得挺不错的。说了是私人来访,不必在乎礼节。林世伯,你事情多,你自去忙,我和林世兄说说话便是。”
    林伯庸一愣,有些尴尬的笑道:“好好,那老朽便先行告退了。林觉,好生照顾康知府,不可怠慢。”
    林觉点头道:“大伯放心,我知道。”
    林伯庸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林觉命人重新沏茶,在矮桌旁加了一把竹椅,请康子震落座。康子震笑眯眯的坐下,笑眯眯的看着林觉。
    林觉笑道:“康兄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康子震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感慨老天爷有时太不公平。像林世兄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天之骄子,才情高旷,却又生的如宋玉潘安一般,这不是羡煞旁人么?年纪轻轻便已经名满天下,林世兄可知道世上有多人人羡慕你么?”
    林觉心里直反胃,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笑道:“康兄说笑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康兄再这么说,我可坐不住了。”
    康子震摆手道:“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林世兄不知道你在士林中的名气,你那几首词我还在岭南当县令的时候便拜读了,简直惊为天人一般。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林世兄一面,那就好了。没想到果真见到了。这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林觉笑道:“康兄也太客气了,不必再说这些了。康兄今日来见我,便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么?”
    康子震笑道:“表达我的仰慕之意是今日的主要目的。我才知道林世兄从京城回了杭州,按照礼节也该来拜见的。不过,今日前来,却是要向林世兄赔礼道歉的。”
    林觉皱眉道:“这又从何说起?”
    康子震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块银子,放在桌上道:“这是七两纹银,林世兄昨日午后,在街上遇到我衙门催缴官贷和免役钱的衙役们,垫付了七两银子。我得知此事之后,心中着实难安。这银子怎么能让你出?所以今日前来归还此银,另外为这帮衙役的作为向林世兄道歉。”
    林觉恍然,原来说的是昨天午后自己去王府路上的那件事。想必是自己身份被路人认出来,衙役们回去后禀报了康子震。康子震这才昨天下午来访。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那有什么好道歉的?小事一件罢了。”
    “不不不,这可不是小事。哎,衙门里的这帮人实在是可恶,我交代了让他们不得粗暴野蛮行事,他们却还是干出这等过分的事情。林世兄放心,这帮衙役我都狠狠的处置了他们,下不为例,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情形了。实在太可恶。”康子震道。
    林觉微笑道:“这么说是他们自作主张,粗暴对待百姓的?”
    康子震挺直腰杆道:“那可不是?我能让他们那么干么?我可是杭州的知府,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怎会容许他们这么做?这帮人就是自作主张行事,完全曲解了上面的意图。”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我替杭州百姓谢谢康兄。对待百姓,可不能当做仇敌一般。否则会遭反噬的。杭州城这么多年来都是官民和谐,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前任严大人在任时可谓是爱名如子。到了康兄这里,可不能挨骂啊。”
    “那是,那是,我可不想挨骂。”康子震讪笑道:“不过……林世兄从京城来,而且也曾经是条例司官员,参与制定了两部新法,自然知道现在的情形,也当明白我们地方上官员的难处。常平新法的推动,地方上常平仓和官贷的主管官员都必须是主官亲自督办。纳入考核政绩之列。你想想,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压力该有多大?放出去的官贷本息收不回来,免役钱收不上来,我们如何交代?朝廷革故鼎新,推行变法。倘若推行不力,那岂能奏效?所以我们有时候也是逼不得已。百姓拿了银子,银子花了,到了该还的时候不还,你说该怎么办?产生的亏空,账面上应该上缴朝廷的银子从何而来?总不能我自己砸锅卖铁去补亏空吧。本人两袖清风,家资不足百两,将我骨头砸了卖了,也是无能为力啊。哎!”
    康子震摇头叹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林觉沉吟道:“康兄,据我所知,官贷银两的发放有强行摊派之嫌,而非自愿原则。这和《常平新法》的宗旨相悖。我还听说,免役钱的征收数额也有不公。对于民户等级的划分似乎有些不公平的舞弊之事在其中。所以才造成了收款困难。不知道康兄对此怎么解释?”
    康子震一愣,脸色突变,大声道:“这是听谁说的?岂有此理,怎敢有人如此造谣?林世兄,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说辞?”
    林觉淡淡道:“康大人,从何处听来的此言,倒也不必深究了。我只问有没有此事?”
    “绝对没有,林世兄可千万莫听外边的风言风语。有些人就是不想归还官贷银两,不肯缴纳免疫钱,所以造了些谣言出来蛊惑人心。还有是一些人抵制新法的推行,处心积虑的造谣诽谤,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本府也正全力盘查造谣惑众之人,必将这些人绳之以法。林世兄千万莫要被这些人的话所欺骗。这些百姓和有心之人的刁滑的很,所言决不能信。”康子震斩钉截铁的道。
    林觉皱眉道:“知府大人,空穴来风,必有原因。也未必都是谣言吧。起码昨日那一家便是明证。那一家官贷十两,免役钱交银五两,这是二等户才能征收的数额。我了解了一下,那一家充其量算个三等户而已,官贷数量不能超过五两,免役钱不超过二两。相差数额如此巨大,事实俱在,又怎是谣言。”
    康子震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林世兄倒是查的细致。不过,两部新法推行之事繁琐复杂千头万绪,不知动用多少人手和精力。忙中出错也是在所难免。谁也不敢保证全部都妥妥当当的,毫无错谬之处。但倘若只因为个别的错谬便否定一切努力,怕也是不成的吧。”
    林觉点头道:“那是当然,自不能以偏概全,但这却也暴露了一些端倪不是么?不说其他,这催缴征收的手段,是不是失之粗暴霸道。新法推行本就困难重重,地方上推行时,是不是应该慎之又慎,尽量减少错谬,做好解释宣传,免生太多误解。倘若闹得民怨沸腾,人心不稳,岂非和变法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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