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阁外侧的一间屋子里,林觉和杜微渐正坐在木凳上小声的说话,他们两人在这里是等候传唤解释新法条款的。但在得到传唤前他们只能在这小屋子里百无聊赖的待着。屋子里也没有火盆,冷的像冰窖,两人在里边冻得手脚发麻。
    闻听脚步声急促而响,林觉从门口探出头去,只见严正肃和方敦孺脸色铁青怒容满面的沿着长廊快步出来。林觉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故作不知的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这么快便觐见完毕了么?皇上批准了新法条例么?”林觉问道。
    “哼!”方敦孺怒目对林觉狠狠一瞪,一言不发拂袖而走。
    林觉愣了愣看向严正肃,严正肃却连看也没看林觉一眼,面色铁青昂首而过。杜微渐察觉有异,伸手牵了牵林觉的衣袖,两人不敢多言,跟在脚步飞快的两位大人身后快步离开。
    一路无话,四人脚步如风赶回条例司衙门。穿过衙门前宅的大过道的时候,一名公房小吏抱着一大堆卷宗文书走得缓慢,挡住了方敦孺的去路,方敦孺飞起一脚踹翻一人,口中喝骂道:“滚一边去。”
    那小吏‘哎呦’一声倒地,卷宗泼洒了一地。方敦孺头也不回的从他身旁走过,看也没看一眼。
    后方的林觉忙搀扶起小吏,低声道:“方大人心情不好,切莫见怪。”
    那小吏自认倒霉,哼哼唧唧的收拾东西。林觉直起身来,杜微渐在旁轻声道:“林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事情好像败露了。”
    林觉轻声道:“不用担心,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便是。”
    杜微渐点头,轻声道:“倘要是败露了,我便说是我做的,替你顶一顶。”
    林觉摇头轻声道:“那可不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事要你去担,那我还怎么见人?杜兄不要太担心,倘问到你,便一口咬死不知道便是,其他的事我来应付。”
    两人低声交谈,说话间已经进入后宅公房院落,前方方敦孺转过头来,沉声喝道:“林觉,杜微渐,你二人进公房来。我们有话问你们。”
    林觉和杜微渐忙住口,对视一眼,无言上了台阶,跨进门去。
    方敦孺和严正肃一左一右双双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面沉如水,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的气势,冷冷的瞪着站在面前的林觉和杜微渐二人。
    “说,是不是你们干的?谁指使你们干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方敦孺森然喝道。
    林觉和杜微渐当然要装糊涂,林觉躬身道:“下官等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否请两位大人明言。”
    “哼,你倒是演的好戏,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不知?木匣之中的新法条例被人掉包了,还要本官说的更明白些么?”严正肃喝道。
    “掉包了?怎么可能啊。”
    林觉故作惊讶,忙上前两步在桌上的两只木匣之中取出两叠新法条例的纸张来,刷啦啦翻了一遍。
    “没有啊,这上面的内容一点也不差啊,没掉包啊。页码也是对的,丝毫不差啊。杜大人,你瞧瞧。”
    杜微渐也装作查看的样子,翻找了一番,点头道:“没错啊,两位大人何来掉包一说?”
    严正肃冷冷的看着面前两人,冷声道:“演,继续演戏!匣子里的新法是另一版,不是这一版。有人成心掉了包,要将这一版给皇上瞧。如此作为和心机,令人发指。接触这木匣的只有你们二人,不是你们干的,难道是我和方大人不成?你们给我老实交代,我们或可宽恕了你们,否则,便要以律法处置。”
    方敦孺也沉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么做是犯了何等大罪么?你们的行为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扰乱朝纲,往小了说也是逾矩欺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责。劝你们还是老实的交代了。”
    林觉皱眉道:“卑职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募役法》条例不就只有一版么?两位大人大前天亲口说了,我和杜大人誊录的便是定稿。怎么又有了新的一版?”
    “难道我们便不能加以修改么?我和方大人发现了些疏漏之处,故而修订完善了部分条例,那才是定本。难道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严正肃冷声道。
    林觉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被掉包的那一版修订了什么地方?”
    “只是个别词句的修订,差别不大。”严正肃道。
    “既是差别不大,那两位大人何必这么震怒?个别词句的不准确没有太大的影响。那么为何有人要掉包呢?这一版也完全可以呈给皇上御览的。难道说皇上因为字词的不准确大发雷霆了?”林觉皱眉道。
    严正肃瞪着林觉没话说,明明从林觉的话语中听出来,他是在故意的说这种话,但自己却没反驳的余地。因为严正肃并不想将新法第四款完全推翻修订的事情告诉林觉。毕竟自己和方敦孺之前是当着林觉的面信誓旦旦的说同意他的建议,哄骗了林觉回来将新法条例加快制定完成的。此刻倘若说出真相来,未免有些羞愧和难堪。
    “林觉,关于新法“助役钱”的部分条款,我们是不会同意你说的什么自愿捐助的原则的。实不相瞒,修改的部分也正是助役钱的部分。你和杜微渐所草拟的内容我们已经弃之不用了。你也不用装糊涂,你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你和杜微渐的那一版掉了包。林觉,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严大人,还有老夫么?”方敦孺倒是毫不隐瞒的说出了真相。
    林觉故作惊愕道:“这么说,之前严大人和先生是哄骗了我?说是同意了我的建议,其实都是在骗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怎么能说话不算数,诓骗于我?”
    林觉忽然无辜的像个无助的小白兔一般。
    严正肃和方敦孺自知理亏,一时间倒也无言可对。但很快方敦孺便醒悟过来,现在这件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掉包了新法条例这件事。
    “林觉,此事稍后再提,现在我们在问你们,到底是谁掉包了新法条例?谁胆大包天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谁做了便站出来承认。”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兀自表现的很悲愤,喃喃摇头道:“严大人,先生,你们怎么能欺骗我?怎么能这么做?”
    “林觉,你莫忘了你的身份,这里谁是官长?我们是太纵容你了。容得你跟我们来讨价还价。变法的内容由不得你,那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你休想左右我们的想法。现在要问你的是,是不是你掉包了新法条例草稿?说!”方敦孺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对于林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不是我,也定不是杜大人,我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胡说。接触木匣的只有你们,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不成?”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沉声道:“那也说不准,也许是两位大人放错了新法条例自己却忘了。怎么能将此事归咎于我们头上。”
    “混账,你当我们已经老眼昏花了不成?我们出门前检查了数遍,均无纰漏。怎么会出现这等错误?是了,我想起来了,半路上你离开了一次,定是那时候做的手脚。我明明记得你是戴了帽子的,偏偏说忘了戴官帽。说,是不是那时候动的手脚?”方敦孺厉声斥道。
    林觉拱手道:“先生,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您可不能仅凭臆测便怀疑我。我倘若动手脚,能瞒得过杜大人?杜大人,你看到我动了手脚了么?”
    杜微渐拱手道:“两位大人,我没看到林大人动了手脚。那木匣子在我手上,发生这种事,下官愿担责任。”
    林觉摇头道:“杜大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也没看到你做什么手脚。明明就是之前装错了,为何偏偏怪罪我们?两位大人难道非要逼着我们承认做了这件事才开心么?倘若两位大人非要我们承认此事是我们做的才开心的话,为了两位大人心情舒畅,林觉便违心的认下也自无妨。但两位大人要明白,我们并没有做。”
    方敦孺气的头发冒烟,林觉伶牙俐齿,话里话外全是噎人的钉子,偏偏自己也真的拿不出证据来,他死活抵赖,却也拿他没招,只能干瞪眼。
    严正肃在旁听着,倒是生出了些疑惑,伸过头来低声问道:“敦孺兄,难不成真的是我们出了差错?咱们莫不是冤枉了他们两个?”
    方敦孺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老眼昏花,记性又不好了?我都老糊涂了,怕也不能做事了。那我干脆辞了官回家去。”
    严正肃忙摆手道:“不不,敦孺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敦孺兄,怎么对着我发火了。眼下这并无证据,又能如何?”
    方敦孺转头看着林觉,长长的吁了口气,尽量将语气放的柔缓下来。
    “林觉,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么的悲伤么?你曾是老夫最为得意和骄傲的弟子,可是现在,你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你了。你我是师徒,我自然知道你的行事方式和你的胆量。这件事若不是你,无人敢如此胆大妄为。你若还认我是你的老师,你便老实承认此事,内部之事,我们内部解决。只要你承认错误,我可用这张老脸向严大人求情,不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倘若你已经不顾及你我师徒情谊,那也由得你。此事我必是要彻查的,到那时,你莫怪我公事公办。你可明白?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你认是不认?”
    方敦孺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林觉,眼睛里交织着痛心威胁失望和怀疑诸多的情绪,复杂难言。
    林觉也怔怔的看着方敦孺,心潮起伏不休。方敦孺说出这样的话来,林觉岂能不为所动。对于方敦孺,林觉的亲近感是发自内心的,即便在现在两人关系落入低谷的时候,林觉其实还是对方敦孺尊敬的。但对方敦孺的这份情感,很明显已经因为诸多事情而冲淡。当听到方敦孺说自己变得已经让他不认识的这句话时,林觉心里想得是‘我对你也何尝不是同感’。
    来到京城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林伯年被查,林家受牵连之事。自己的授官之事。乃至被迫进入条例司之后,自己一心一意的想为新法助力,却被方敦孺连番的无视甚至欺瞒。观点的不同导致了多次的争吵。数次要将自己逐出师门。就算师徒感情再深厚,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也慢慢的变淡了不少。
    方敦孺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刚正不折,强硬坚韧。这也确实是他的优点,但这也同样是他的缺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不顾一切,甚至不去在乎身边人的感受。他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不惜以伤害身边人的代价来清洗它们。他的强硬和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又表现的极为固执,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可以用出自己所不齿的手段来。譬如数次欺骗自己,甚至拿自己和浣秋的事情当筹码来哄骗自己。
    在林觉看来,现在的方敦孺才是让自己变得陌生的一个人。变法成了他全部的精神支撑,甚至是一种赌注。他可以拿一切来压上赌注,只为了赢得这一场赌局。但他却不顾及周围人的忠告,也不去想这么做的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所以,林觉虽然被方敦孺的话所动,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恐怕又是先生的欺骗之言。自己已经被骗了多次,都是因为自己太信任先生了。林觉告诉自己,这一次不能再上当了。咬住牙,不承认。一旦承认,恐怕并非是他所承诺的那种结果。
    “先生,学生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想让我承认做过这件事,必须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承认的。”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轻轻点头,哑声道:“好,好。老夫明白了。很好。林觉,那老夫便要彻查此事了。若是查出跟你有关,你不要怪我绝情。我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
    林觉心中焦灼,还是咬咬牙,吐出一个字道:“好。”
    方敦孺突然呵呵而笑,一摆手沉声喝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林觉和杜微渐躬身退出公房来到院子里,外边阳光刺眼。两人的耳中都听到了后方公房中严正肃冷冽的话语。
    “立刻全衙盘查,询问线索。特别是出入过正堂之人,必须严加查问……立即开始!”
    ……
    检校文字公房之中,林觉一脸平静的坐在桌案之后,似乎毫不担心的样子。外边的盘查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林觉却稳坐不动。就连杜微渐也有些坐不住了,偷偷的询问林觉是否真的没被人看见。林觉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确实,林觉回来取条例草稿的时候是观察了四周的。那时候还早,天才蒙蒙亮,平日最早到的田慕远都没来,更遑论他人。相度利害公房也是黑灯瞎火的,那帮人平时来衙门比林觉还晚,更别提今天那么早的时间点了。
    林觉认为,两位大人的盘问是徒劳的,他们找不到自己去他们公房中偷条例草稿的证据。这又不是在后世,满大街的监控探头。倘若调出监控录像,自己是无法抵赖的。这年头只要没有目击证人的指控,那便根本没招。
    果然,田慕远从外边不断传来进展的最新消息。各公房的盘查都已结束,没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更没人目击到有人出入两位大人的公房偷东西。只有门口的守卫提供了林大人飞奔而回又飞奔而走的讯息,但这讯息毫无价值不说,反而在细节上让严正肃和方敦孺无话可说。方敦孺特意问了林觉回衙门和出衙门时的装束,守卫立马便提供了林觉进来时光着头,离开时带着官帽的事实。这恰好印证了林觉的借口,方敦孺和严正肃终于第一次正式的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们自己老眼昏花的问题了。
    公房廊下,刘西丁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当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刘西丁兴奋的心跳加速跳动,大冷天的,身上都冒了汗。他想起了大清早他去柴垛上抱柴禾回公房生火时所看到的那一幕,他看到林觉鬼鬼祟祟的从两位大人的公房出来的情形。一开始,他还没怎么在意,他知道今日林觉和杜微渐要随着两位大人进宫,他以为林觉是奉命回来取什么东西的,所以只看了却没往深了想。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林觉所为必是跟着条例掉包之事有关了。
    刘西丁用小木勺舀着鸟食喂鸟,因为心不在焉之故,木勺数次戳到笼中鸟的头,惹得笼中的小鸟一阵扑腾乱叫。刘西丁在想的是,一会儿盘查到自己,自己该怎么回答。是不是该替林觉隐瞒。自己似乎也应该要隐瞒才是。
    可是刘西丁的脑海中浮现出平日里林觉眼睛深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不屑之意。也许林觉自己不觉得,但这不屑之感对刘西丁却是个极大的刺激。更何况,自己是肩负了使命进入条例司衙门的,中了探花之后,他本来是进了政事堂户部房任职,这是个极好的开端。状元郎的授官糟糕之极,榜眼杜微渐去了枢密院,跟自己也不过半斤八两。在仕途上,他可谓是天胡了一把。
    条例司衙门的建立,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刘西丁却没有任何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在政事堂中才是最稳当的地方。不必跟着扎堆凑热闹。那些毛遂自荐要进入条例司的,无非都是些不如意之人,或者对自己的官职不满意的人罢了。看看政事堂和枢密院两大衙门里,有几个肯挪窝的,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的很。
    但是,那天午后。当户部房主事吴春来大人找到自己跟自己说了一番话。吴大人很直白,他一点也没绕弯子,他要自己去条例司中任职,并且随时禀报条例司中的情形。最好是能在里边搅些事情出来。总之,吴春来要刘西丁当他的内应。条件是,三年后可直接任命其为户部房主事。
    刘西丁别无选择,吴大人给出的条件太诱人,况且拒绝的后果太严重。刘西丁明白,一旦被吴春来物色上,自己便只能从命。事实上刘西丁的抗拒心理并非太强烈,他知道这也是自己搭上宰相这条大船的机会。对于朝廷之中的事情,他也是有着自己的判断的,他觉得,还是要抱上吕相这条大腿来的干脆。这或许也是自己人生的一次机会。
    自此,刘西丁便成为了条例司中的一员,他是春闱三甲,身份上自然非同小可。方敦孺和严正肃几乎没怎么权衡便同意他进入了条例司。并且,他还进入了最为核心的检校文字公房之中。这为他之后的通风报信创造了极大的便利。自条例司成立之后,刘西丁每日都会将所有人的言行以及衙门里重大的事务都汇总禀报。可以说,条例司中绝大多数的事务都在吕中天和吴春来的掌控之下。
    包括包括新法的进程,林觉和方敦孺关系的不睦,衙门的运作,两位大人平日能听到的一些言行,他都会记下来。他也格外的爱往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公房跑,他需要收集两位大人言行上报,这些都将被登记在册。吴春来特意给了他指示,要他尽量靠近林觉,从他口中套出一些犯上或者忤逆之言。可以离间林觉和衙门中其他人的关系,无论是和方敦孺还是严正肃,以及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可以想办法挑拨。
    只不过,刘西丁的能力有限,胆子也不大,无法去挑拨林觉和两位大人的关系,却只敢挑拨林觉和杜微渐之间的关系。然而弄巧成拙的是,林觉和杜微渐的关系越来越好,跟自己却越来越疏远。以前还能好好说几句话,现在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离间是不成了,更别说从林觉口中套话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自己偶尔来的早了一些,居然发现了一个这么巨大的秘密。细细的一想整件事的经过,刘西丁肯定那个掉包的人必是林觉无疑。刘西丁兴奋的心里砰砰的跳。这正是一个让林觉倒霉的机会,让条例司内部乱起来的机会,也是一个向吴大人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那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虽然自己这么一行动便彻底的和林觉决裂,但他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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