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灯火亮起,顾盼盼楚湘湘和少女芊芊并肩站在台口敛裾行礼。适才的表演之中,那白衣女子正是楚湘湘,青衣少女是芊芊。万花楼和群芳阁携手奉献了这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大秀。
    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见识过如此奢华富丽匪夷所思的表演,心中的惊讶和激动可想而知。场下呼喊声掌声不断,一直伴随着众人谢幕上船离开舞台。
    评判席上,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展开,这一次对于这场表演,评判团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以大画师晏道安、大乐师唐玉为首的八九人对刚才的这场表演赞不绝口。认为这场表演空前绝后,精彩绝伦。特别是大画师晏道安,本就爱画如痴,此时见到洛神赋图被以这种表演的形式表现出来,觉得突破了自己的想象力,甚为叹服。
    晏道安指出了几个细节,其一,台前的五道屏风上所绘的正是《洛神赋图》的全景。之所以分为五道屏风,那并非胡乱而为之。因为那正是《洛神赋图》之中的五个场景,分别为:邂逅、生情、殊途、分离、怅归。虽然因为原图轶失,各种自称是临摹原图的版本层出不穷,但这五个场景却是公认的原图所作。由此可以看出,设计这场演出的人绝非胡乱而为。
    其二,在洛神现身那一段,波涛中出没的文鱼鲸鲵鸾凤等异兽在各种摹本之中皆有所描绘,但晏道安认为皆不符合想象和场景,破坏了整体的图画,故而适得其反。然而这一次舞台上出现的各种异兽看上去稀奇古怪,但却很符合曹子建《洛神赋》原文的意境。可见那些豹头鱼身飞翅奇形怪状的异兽绝非凭空而想,必是经过考证。光是这一点,便足见下了一番苦功夫,和设计者对于此次表演的一种极为慎重精细的态度。
    其三,晏道安对于这种将画作演变成舞台上的表演极为推崇。作为当世大画师,他知道丹青之道之所以小众,只为士大夫之流所喜,很大原因是百姓们不懂鉴赏。百姓们偏好舞乐诗词,故而凡称有才,必是诗词歌赋。凡称才艺,必是舞蹈歌艺。而画作因为难以通俗,反而并不为人所重视。大周天下,文士扬名在一诗一词之间,花魁扬名在一曲一舞之中,画艺这一行反为冷门,不易为人所知。而这一场大秀开了一种先河,将画艺直接推到寻常百姓面前,以歌舞为其佐,无疑是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尝试。这一点无人敢为之。
    对于晏道安的点评,评判席上的大部分人深以为然。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晏道安的这一番话显然不是冲口而出,而是深思熟虑细心体味而言的。
    大乐师唐玉也从音律的角度提出了几点细节。行家便是行家,他不说,不少评判还真的没注意。他说出这些细节后,众评判才明白这场大秀的匠心之处。
    唐玉告诉众评判,光是乐曲这一项,从开始时的水幕彩光之时起,这场演出一共变幻了五种曲风。从富丽堂皇的大雅之乐到悠扬清丽的曲词清调,当中更有上古雅乐这种已经极少使用的音律,但用在特定的场景之中,却倍增感染之力。特别是宓妃出场之时,那一段上古雅乐更是让人心生崇敬圣洁之感,几可使人迷幻于真实和虚幻之中。而最后那一段曲子,虽然连唐玉也不知是何种曲风,但那一首却恰恰是点睛之作。唐玉自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做出那种音律的,太奇怪了,但却又很贴切这场表演。
    唐玉和晏道安的一番点评让几名评判团成员立刻倒戈,十五人之中竟有十人认为此场表演可谓上上之评,最起码也是上中之评。然而,以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为代表的几人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袁先道是评判团首席,为人一向公正端方,众人对他的意见还是不敢怠慢的。
    “以老夫来看,适才这场表演,我有八字考评。华而不实,本末倒置。以老夫来评断,老夫必给下等。”袁先道一开口便放了个重磅炸弹。
    “老夫子,可不能以好恶而评,要有理有据才成啊。”有人忙提醒道。
    “那是自然,老夫岂是那样的人?老夫承认,这场表演是老夫生平从未见识过的场面。场面之辉煌华丽可谓绝无仅有。看得出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但是诸位莫忘了,花魁大赛主要还是色艺比拼,看的是参赛花魁的色艺,其他一切手段只能是辅佐而已。然而在这场表演之中,场面大于技艺,这是不是本末倒置?”袁先道沉声道。
    “这……似乎是有些道理。”有人点头道。
    “花魁大赛就该是花魁大赛的样子,而非耗费巨额钱物营造如此场面。如此下去,众人攀比,耗费巨万,又有何益?仅从这一点便不可助长。老夫承认那顾盼盼的一段舞蹈惊绝艳艳,然而却敌不过这巨大的场面,起码老夫现在脑子里只有对场面宏大的印象,对顾盼盼的舞技却印象不深了。”袁先道继续道。
    “袁大学士所言甚是,您这么一说,我们也似乎有同感。还有那最后一曲,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一曲名叫仙才叹,无论曲调和歌词都闻所未闻,确实怪异。曲儿平淡,词也不遵格律,言语直白浅显,实不能称之为佳作。所以,若从花魁才艺上来看,似乎确实不够精彩。”一名评判缓缓点头道。
    几名评判均表示同意,立刻评判团中的形势大变,又有五六名评判倾向于袁先道一方,顿成势均力敌之势。
    方敦孺一开始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林觉所为,目睹弟子设计的这场惊艳大秀,方敦孺心里其实是很得意的。至于袁先道他们说的那些话,方敦孺心知肚明那是吹毛求疵。今日的形势他看的很清楚,不久前他和严正肃有过简短的交流,知道这一次评判团中的六七名来自京城翰林院的夫子恐怕不会太公正,因为此事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花魁之争。评判团中也必有人受到了拉拢。
    当听到袁先道和几名其他评判团的成员大放厥词吹毛求疵时,方敦孺顿时心如明镜一般。
    “袁夫子,莫夫子,你们是在开玩笑么?顾盼盼那一段浪头的舞蹈极为精彩,堪比柳依依掌上之舞,惊艳绝伦。最后那一首《仙才叹》乃点睛之曲,词曲和谐,情深款款,极大的丰富了整个演出。在你们看来却是平平无奇?为何老夫一场看下来,对于整个演出的内容印象深刻?你们却说只记住那些光影辉煌之景?整场演出,正是要以这种辉煌热闹衬托处此后的洛神千百年的孤独寂寥,就像是写文章,抑扬交错,顿挫相合,那正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法。况且我怀疑你们都没有认真的看这场演出,老夫觉得这演出可不仅是热闹而已。那最后一段,宓妃说的那几句话,她说她其实早就和曹子建在一起了,那便是说,我们世俗所见的分离和遗憾其实并非是自做多情的。她和曹子建早已心灵相通永世在一处,外人的遗憾只是误解罢了。这恰恰是迄今为止老夫见过的最豁达最有新意的对洛神赋中曹子建和宓妃之间情义的诠释。你们难道只看到了这是一场热闹的表演么?”
    严正肃这么一说,几名刚才摇摆不定的评判恍然大悟。他们的摇摆正恰是他们没看清楚这场表演,没领会到热闹表象之后的深意,所以别人一说,他们也便变了主意。
    “老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你们拿着一篇文章读来读去没去体味作者的意图,却不断指谪字迹的美丑,文章的长短。岂非可笑?完全没看到点子上嘛。几位夫子都是饱学之士,理应不会说出适才那般无知之语,我实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等读书人说话行事都要由心而发,可不能昧着良心啊。这么多年来,几位都被请来为杭州花魁大赛评判,那是因为几位公正贤明,几位可不要辜负了他人的信任啊。”
    “这个……”袁先道等几人面孔紫涨,羞臊不已。以他们的才学焉能不知演出中表达的意思,但事前早已得了某人的知会,告诉他们这一次花魁大赛决不能让杭州城夺魁,所以才不得不说那些话。那可是吕相亲自召见几人要求他们做的。袁先道虽是文坛领袖,但他的为人却值得商榷。平时和吕中天走得很近,虽然文章诗词一流,但却还是在做人上有些媚骨。
    “方山长,你这话便不对了。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我等难道非要跟你见解相同么?我们都知道,这场演出是你的学生林觉所为,你为自己的学生辩解,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呢?”一人开口反驳道。
    方敦孺冷笑道:“见解不同自然是可以的,但不能闹笑话。譬如一个人杀了人,众人都说杀人者该受律法惩处,有人偏说杀人者是勇武之人,那便是违背良知道德了。违背良知道德的见解那还坚持作甚?岂非愚蠢?”
    袁先道缓过神来,沉声道:“方山长,如此举例是不对的,这可不是杀人,只是对这场演出的见解罢了。老夫不跟你争吵,但老夫坚持我的意见。你为你的学生辩解,老夫也不纠缠什么不公平什么假公济私,此乃人之常情。你也别来说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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