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辰时末,杭州东城外十里桥野渡码头上方,林觉扛着大包裹正茫然四顾。天色已经大亮,四下里却空无一人。按照约定,要和高慕青等人在此汇合。
    但此刻细雨绵绵之中,四下里无一个人影。林觉站在岸边看着滔滔的钱塘江水发呆,忽然间一声竹笛声响,只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出百余条人影,将林觉围在当中。
    林觉不惊反喜,因为他看到了高慕青的身影。他迎了上去。
    “拿下此人,捆绑起来。”高慕青沉声喝道。
    十几个大汉冲上前来,拢手掐肩膀,很快用绳索将林觉捆的严严实实。林觉疑惑不解,刚要发问,却被高慕青用眼神制止。
    “上船!”高慕青摆手娇声喝道。
    一干人等迅速下到码头下方,三声竹笛吹过,不久后一艘大船沿着浑浊翻腾的江面快速驶来,靠上码头后众人悉数登船,之后迅速离岸往东驶去。
    林觉被人丢在一间船舱里,他似乎明白了高慕青这么做是为什么。不久后高慕青赶来,屏退看守的人手之后微笑道歉:“实在抱歉,我不得不将你绑起来。”
    林觉笑道:“让我猜一猜,你是怕走漏风声是么?”
    “聪明,这一路到海边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越是靠近海边,海匪的眼线便越多。本来我打算在到达海边再将你绑起来,装作擒获了你献给海东青的样子,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现在便绑了你为好。再说……我带来的人手也未必个个忠心,所以我没告诉他们实情。除了秋菊她们十几人,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只知道是随我去见海东青随行保护。你不会不高兴吧。”
    林觉笑道:“当然不会,小心为上。此刻越是小心,便越是不会泄露身份,也就更多一分安全。只是我这么一直绑着,吃喝拉撒怎么办?”
    高慕青笑道:“吃喝命人喂你便是,其他的事情会给你松绑的。你且忍耐忍耐,我这里先告罪了。”
    林觉见她神态可爱,笑道:“谁来喂我?你喂么?”
    高慕青脸上一红,啐道:“你想的美。”
    林觉呵呵一笑,仰头躺在船舱地板上道:“你忙吧,我先睡了,昨晚一夜没睡。什么时候吃饭的时候再叫醒我。”
    高慕青一笑道:“我命人给你拿个垫子来,你且安睡,回头再说话。”
    ……
    林觉高慕青等人的大船沿着钱塘江向入海口行进的时候,东海之上,距离大陆八十里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座被十几座小岛环绕的岛屿矗立在漫天烟雨之中。
    这里便是海匪盘踞的老巢桃花岛。此岛远古便存,直至隋之时方有渔民入住岛上。因其岛上桃树遍布,三月时桃花盛开时恍若烟霞,故而得名‘烟霞岛’,当地百姓便俗称其为桃花岛。大唐和大周两朝,曾经一度成为了人所向往的人间胜地,很多文人墨客不惜冒着风浪之险来到岛上畅游,更是留下了无数的诗句名篇。
    然而,这一切在三十年前彻底改变。三十余年前,一群海匪占据了此岛,驱逐了岛上的渔民,将此岛变成了一处海匪的巢穴。因为所处的位置正在出海贸易的海船的必经之路上,海匪们在此如鱼得水,抢劫过往船只,收取通航的钱财,闹得乌烟瘴气。
    其后十年,海匪们越闹越大但其实也并没成多大气候。因为人数并不多,危害也不算太大,朝廷虽派兵马进行过围剿,但因为这一带岛屿众多,海匪们四处流窜,也无法完全清剿干净,所以便也不了了之。直到二十多年前,海东青成为了海匪首领之后,朝廷才赫然发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海东青的率领下,海匪发展迅速,进而野心膨胀,居然开始袭扰沿海内陆的城池,造成了两浙路的一片混乱局面。朝廷终于忍无可忍,梁王郭冰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杭州,开始统帅兵马平息两浙路海匪之患。郭冰将内陆中的乱局平息了下去,将上岸的海匪赶下了海,但这并不是结束。海匪的老巢未能被摧毁,他们依旧有容身之处。
    只是因为那次剿灭行动后,海东青意识到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想着上岸称王称霸无异于自寻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依托于.大海的阻隔大力发展力量,相机而动。这之后朝廷和海匪之间进入了对峙时期。朝廷虽进行了数次围剿,但在大海之上,波涛之中,即便是朝廷的兵马也没能讨到好处,反而损兵折将助长了海匪的威名。海匪进入了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发展时期,至今为止,海匪数目已近四万,盘踞于桃花岛周围的十几座岛屿,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和规程,俨然已经成为了海上的一个独立的王国。
    能将桀骜散漫的海匪捏成一团的人物,便是桃花岛的第二位岛主,人称海东青的江瑞元。
    说起这个海东青,不能不提此人的经历。此人就是杭州城本地人,出身贫寒,本是个不起眼的百姓子弟。父亲是码头上的苦力,母亲是富人家的厨娘。江瑞元的一天私塾也没上过,六岁便开始替人看货,十二岁开始便在街上的货栈中当小伙计。以他的出身和家境,他的未来其实可以预见。他必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子弟一般,将来只是个码头上的苦力,再讨个寻常人家的粗笨女子,辛辛苦苦的过一辈子。他的儿女们的命运也大抵相若。
    然而,命运的奇妙之处便在于,当你觉得一切都可预计的时候,却在下一刻便忽然转了个弯,一切在瞬间颠覆。十四岁那年,在大户人家当厨娘的母亲有一天晚上趁着全家人熟睡之际悬梁自尽了。海东青永远忘不了那天早上的情景。凌晨的微光之中,母亲瘦小的身体在房梁上摇晃着,屋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抱着头瘫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哭泣。
    后来,海东青知道了真相。当母亲的厨娘被酒后乱性的主人给强奸了,若只是被强奸了倒也罢了,偏偏被他人看见了,反而遭到了辱骂,说她不安分勾引主子,将她给解雇了,还扬言要宣扬此事,搞臭她的名声。回家之后,彷徨羞愧的母亲选择了悬梁自尽。
    海东青的父亲去找那家主人理论,然而人家非但不认账,反而将他的父亲暴打一顿给扔了出来。父亲再去闹,那家人报了官,父亲被抓紧了牢房之中。数月之后,父亲死在了牢房里。
    短短数月之间,原本生活虽困苦但还算安宁的日子一下子被彻底的打破,十四岁的少年一下子成了孤儿,父亲母亲就这么全部没了。从那时起,海东青血液中的残忍和血性便被激发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公平。有钱有势的人可以为所欲为,贫苦百姓的命贱如猪狗。
    海东青的血液里流淌的其实是残忍的基因,很小的时候,他独自玩耍的时候,抓到蛇虫蛤蟆小鸟之类的东西,他喜欢慢慢的把它们折磨死。他喜欢看着没有翅膀的小鸟在地上乱滚,看着只剩半截的蛇身在地上扭动。他会用泥巴将蛤蟆裹的严严实实的放在火上烤干,让它活活的闷死在里边。甚至他会将地上的蚂蚁的触角掐断,看着它们不知所措的样子。总之,海东青身上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残忍的特质,而这个时候,他血液中的残忍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少年揪掉了一只壁虎的头后,下定了杀了仇人为父母报仇的决心。官府是靠不住的,他们只会包庇有钱人,一切还都是要靠自己。
    海东青先是想办法混进那户人家去找机会。可是没想到的是,进了那户人家,还没找到机会接近仇人,他便被识破了身份。然后被打了个半死丢了出来,差点送了小命。
    一个月后,海东青伤势痊愈,重整旗鼓。他知道再不能被抓住,他需要格外的小心和耐心,因为下一次被抓住,恐怕便和爹爹的命运一样死在牢房里了。于是他花光了所有的银子,讨好那户人家后园的一名清扫庭院的杂役。那杂役终于帮忙将他带入了府中,留在后园当了一名杂役。海东青每天伪装着自己,在后园浇花担土挑大粪干重活,除此之外,绝无一言。那名杂役自从海东青来了之后几乎成了老爷,什么都不干,天天指挥着海东青干这干那,自己翘着脚当起了人上人。
    海东青隐忍着,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杀了那个仇人。那人也来了后园很多次,但是海东青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因为那仇人身边总是带着几名武师护着,海东青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动手。况且,主人家来后园的时候,他这个后园的小杂役根本连近身的可能都没有。海东青想的是,在茅房旁边蹲守,为此他偷偷在茅房粪池旁边挖了个小小的坑道,一木板和泥土覆盖住。当那主人来到后园游玩时,他便躲在那个小坑之中忍受着剧烈的恶臭味守株待兔。
    谁能想象那种情形,蹲在粪池旁恶臭的泥坑之中,默默的等待着猎物的到来。他几乎窥见了所有人的隐私,甚至连主母的白屁股都见识了一回,但他依旧没有动手。他的目标只是那个男人。他就像是一直瞅准了猎物的野兽,不管多少猎物从身旁走过扰乱他的心神,他都不会去管,他只要杀那个侮辱了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爹爹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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