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依旧静静的坐在船厅之中,目光扫过熟悉的两岸的街市。几个月没在杭州,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比之自己刚刚离开的京城,这里的气氛让郭冰更加的惬意。若说街市的繁华,汴梁比杭州更甚。但在汴梁,梁王总是感觉街市楼宇都带着冰冷之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哪里如杭州这般亲切舒服。
    然而,这里是杭州,终归不是汴梁城。
    从去年十一月初自己去往京城为太后祝寿起,到今日归来,他在京城呆了足足三个月。这是他成年后在京城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二十多年前,他便已经以杭州为家。自从皇兄即位之后,他更是刻意的避免在京城呆的太久,每次匆匆来去,最多在京城旧宅居住不超过一月便急着回杭州来。很久以前他觉得汴梁城很好,但不知为何后来便觉得汴梁不好了。呆在那里总是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而这一次,他不得不待了三个多月,为了太后的寿辰。去年那场太后的寿辰很是圆满,起码在表面上是没有任何瑕疵的。那日寿辰之上的气氛很好,两件宝贝当众展示出来的时候,太后的高兴显然是发自肺腑的,自己也从皇兄的眼神中看到了嘉许之意,这让郭冰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郭冰庆幸于这件事终于能完结,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为了这两件寿礼他费了多少周章,中间甚至还差一点出了难以补救的岔子。好在那个林觉在关键时候帮了自己一把,或者说是因为自己的洪福齐天让他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才有了那场毫无瑕疵的大寿仪式,才让这场京城之行有了个最好的结果。否则,不但寿诞毁了,皇兄怕是也将雷霆震怒,以此事为引,或许会引发很多极为糟糕的后果。光是想一想,郭冰都觉得不寒而栗。
    寿诞之后,因为天寒地冻,郭冰不得不留在京城待到运河解冻才能回杭州。这虽然让人很不自在,但郭冰却也只能忍受着这些不自在。不过皇兄倒也亲切,年夜饭请了自己去一起吃,言语之中也是很有些兄弟的情谊,回忆着当年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趣事。郭冰没有去多一句嘴接话,因为他明白,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皇兄不是皇帝,只是自己的哥哥,而现在坐在眼前的是皇帝。那些所谓的兄弟情谊他能提,自己却一句不能提。哪怕只是透露了一件皇兄小时候的事情,都有可能会引发无谓的灾祸。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兄了,很久以前,这位皇兄在世人眼中是个仁厚贤明的太子,如今更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周天下的每个人都为有了这个英明的帝王而欢欣鼓舞,但曾经和皇兄生活在一起,渡过了十多年少年时光的梁王却知道,皇兄远远不是世人所想的那么仁厚慈善。他知道很多皇兄的秘密,只是从不敢吐露半个字出来。
    留在京城的日子里,郭冰尽量做到小心翼翼,尽量留在京城的府邸之中闭门不出,既不参加任何人的邀请的宴会,也绝不打听任何不该自己知道的消息。因为他明白,其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兄的耳目之下。事实上不仅是自己,朝中众人也都在耳目之下。虽未必是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企图,但自己身份敏感,地位特殊,哪怕是一件小事,也会引发异样的猜测。所以他不得不防。
    但即便低调行事,漫长的三个月的时间,他还是知道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有些事他本来就知道,有些事他却是第一次知晓。有几件事情,他却是不得不关注的,因为那是几件关乎朝廷的大事。
    其一便是,关于皇兄要立太子的传言。消息的来源虽很零散,但统一归纳在一起却很一致。那便是皇兄似乎已经开始决定立储君之位。皇兄比自己大五岁,自己今年四十六,皇兄今年五十一岁,这个年纪其实不算大。但若说立太子,却也是时候了。皇兄便是当了二十八年储君才即位为帝,他当太子时先皇也只有四十七岁,故而此刻虽只即位三年,要立太子也不是什么让人讶异的事情。
    问题在于,立太子之事虽属正常,但是谁是合适的人选,这才是重点。以立嫡长为先的规矩而论,似乎晋王郭冕乃不二人选。因为晋王郭冕既是皇后之子,而且在所有皇子之中也是年纪最长的那个。似乎看起来,立谁为太子并不是个让人操心的问题。
    然而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便好了。晋王虽未为嫡长子,但其名声一般。关于其品行有亏,贪色好酒,浮夸喜功的流言一直在暗中流传。晋王尤其好宴饮游猎,在京城网罗了一大批的文士才子动辄聚会饮乐,然后在一起写诗作赋。据称,曾经有人拿了他和才子们写的诗给皇兄看,因为那些诗文中充满了不满和叛逆。结果是,晋王被皇帝狠狠的训斥了一顿,几名才子更是被下了大狱,据说还有的死在了狱中。
    而与晋王相比,梅妃生的二皇子淮王郭旭在名声上比之郭冕不知好了多少。郭旭可称为文武双全,人又有贤名,且聪敏知礼,还在大周和辽国的边境上领过军,打过仗,博得上下一片赞誉美名。圣上对他也很是喜爱,经常带着他随行伴驾,给他一些亲自的教诲。
    这还罢了,更关键的一点是,梅妃乃当今宰相吕中天之女。淮王郭旭是吕中天的外孙子。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立太子的事情其实很不简单。此事若是不提出来便罢,大伙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但一旦立太子之事提了出来,谁为太子,那必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事实上,很多人其实已经在暗中开始较劲,暗中开始站队,在这件事上,其实很少有态度暧昧者,因为这是朝中两派争夺的焦点。中立者会被两方统统抛弃,那也将永无出头之日,这一点每个人都明白。所以在这场赌局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不过,梁王郭冰是个例外,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所以在晋王和淮王谁当太子的问题上并不好发表意见。而且无论是谁当上太子其实都跟郭冰无关,因为皇位终究不是自己这一脉所得。但郭冰却不能不关注此事,因为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位皇子之间的事情,更关乎梁王府的将来。或者说是因为一个人,让梁王不得不在这件事上占据立场。那个人便是吕中天。
    吕中天,两朝元老,在朝中根深蒂固,三起三落而不倒,掌握政事堂大权前前后后共有二十七年之久。虽历经各种风浪却岿然不动,人称‘不倒翁’。论手段和执政的才能,此人自非泛泛之辈。这数十年来大周朝的繁华鼎盛,盛世荣光,便有他吕中天的一份功劳。
    然而郭冰并不在乎他执政的才能和措施如何,哪怕你就算是个圣人,一旦这个圣人成天的在皇帝耳边的诋毁自己,那么郭冰也会将之视为仇人。
    就是这个吕中天,不止一次的在皇兄耳边说什么‘藩王在外,难以约束。’,什么‘历朝历代教训在目,不可不防。’‘东南膏腴之地,知王而不知圣上’等等这一类的话。不断的要求皇兄将自己从杭州召回京城居住,放在眼皮底下约束。
    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这些话会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影响。吕中天这般言语,圣上久而闻之,心里焉能没有想法。况且自己镇守杭州本就是一件不合祖制的事情。大周朝开国之初便立下了规矩,藩王不得出京,即便是有实职,也大多为遥领官职。总而言之一句话,防患于未然。
    吕中天身为宰相,说这些话倒也没什么不当之处,毕竟他是效忠圣上,为大周朝谋政。任何有违大周朝稳定的因素,他都有权利去说。但是站在郭冰的角度上来看,吕中天的话并非出于公心,而是一种卑鄙的诋毁和报复,是挟公报私之举。是因为两人之间纠结已久的私人恩怨使然。
    说起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其实追溯起来甚是久远,起因其实也不大,只是一场宴会上的小小纠葛。那还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当时吕中天还只刚刚就任参知政事的副相之职,而郭冰也只是个十八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子。在御史中丞王鑫府中的一次宴席上,吕中天恃才傲物侃侃而谈,俨然成了众人的核心,高谈阔论口沫横飞,几乎抢尽了风头。也是当时郭冰年少气盛,身为尊贵的皇子却被人冷落,被这个吕中天抢了风头,故而心中不喜。
    于是乎,皇家少年借着酒劲当众羞辱了吕中天,他知道吕中天不胜酒力,却端着巨大的满满一海碗的酒去敬吕中天。吕中天当然不肯喝,郭冰便将一整碗的酒尽数倒在了吕中天的头上。从此后吕中天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雅号‘吕落汤’。便是形容当晚他被酒水淋成了落汤鸡的窘样。
    吕中天当时并没有敢对郭冰无礼,他表现的很平静。事后父皇得知此事,叫了郭冰和吕中天去寝宫,当着吕中天的面狠狠的责骂了郭冰一顿,要吕中天不要放在心上。吕中天当时满脸笑容的大度的说他根本就没生气云云,但郭冰却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出来,吕中天记仇了。他本来就是个记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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