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碎心房 酒家逢铁块
    独开眼界 松谷见猿桥
    却说韩广达正在屋子里踌躇着,猜不出佛珠是什么来历。忽然听到啪的一声,由天窗里落下一样东西来。连忙拣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白木板子。板子上用黑焦炭写着几个字,乃是“请勿多言”。看那黑字的痕迹,还浮着一些炭屑,分明是刚刚写得的东西了。这板子不先不后,由天窗里落下来,当然是佛珠听到薛跳马说的那一番话,她不愿人家把她家世说出来,所以暗中知会一个信。自己与她并没有什么关连之处,何必苦苦打听人家的私事?由她这样一知会,也就不必说了。心想这东西是刚刚由屋上下来的,大概人也去了不远。因此开了房门,走到院子里来,打算追上她,说明两句。但是四周一望,屋上屋下,哪里有一点踪影。由此处可以看到她的本领,不在小处了。当时且回房安歇,把这事放下。
    到了次日清晨,自己还未起床,那薛跳马已站在房门口,噼啪噼啪打门。喊道:“韩大哥,还没有醒吗?要起来赶路呀!”韩广达一个翻身坐将起来,连忙开了门笑道:“昨天走路辛苦了,所以一觉睡了,就不知道醒来。薛大哥倒言而有信,在这里等着我哩!”薛跳马道:“我已备下了早饭,等韩大哥同吃。你请用茶水,我到前面去等你了。”说毕,他便先走。韩广达心想:我以为他走远了,他倒预备了早饭和我同吃。没有法子,只得洗漱完了,便到前面店堂里来,和他共饭。那薛跳马预备了一大碗豆腐肉,又是一大盘子韭菜炒鸡蛋,还热了一壶酒,两人喝了吃了。薛跳马说:“房饭钱我都会过了,请韩大哥马上就登程。”韩广达见他老是紧紧的追随,倒有些疑惑。但是该他武艺也不过手足轻快而已,一处走路,未必就会上当。况而他既居心要一路跟随,就是要躲,也躲不了的。便大着胆子,和他一路走着。一路之上,打尖喝茶,都是薛跳马代会了钱,晚上歇店,他又买了酒菜,一处吃喝。他却对店家说,他有一种失眠症,和人同床,或和人同房,都会睡不着。要一人占一间小单间,多算几个房伙钱,那倒不要紧的。韩广达一想,我正怕和他同房出毛病,既然他是要分房,倒是他见谅,也就只管装糊涂不去理会。
    到了次日,二人依然同路,依然还是薛跳马会了房伙钱。一路走着,又是太阳晒着当头,远远望到对面山洼里,参差上下,露出一些屋脊。有些屋脊上,在太阳里正奔腾着一缕缕的炊烟。韩广达指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们该在那里打中尖了。”薛跳马笑道:“那前面是赵家岗,很好一所山镇,酒菜都有……”韩广达便抢上前,横过身来,拦住了去路。笑道:“我有一句话声明在先。一路之上,都花费你老哥的,我心里过不去。现在到前面镇上,我非做一个小东不可!若是不让我做东,我们后会有期,就此分别,兄弟要先走一步了。”说毕,向薛跳马一拱手,等着他的回话。薛跳马笑道:“你老哥要做东,这还不是容易的事吗?我就让你老哥做东便了。但是我老薛一路做东而来,也并非对你老哥格外客气,就因为我曾发了一个誓愿,左手进钱,右手一定要花去;若是不花去,我这人就会生灾生病。我做东是把钱花去了,不做东也是把钱花了去,所以你老哥虽然一路领我的情,我倒是不写在人情帐上的。”韩广达沉吟着道:“一个人许下什么都有,论到立誓花钱,我却有点不信。”
    薛跳马笑道:“那少师傅不是对你老哥说了我是作什么的吗?”他说着,前后一望,见大路上并没有行人来往。又低着声音笑道:“常言道得好,江湖江湖,将糊将糊。我不敢留钱,就是为走江湖,不能不这样了。”韩广达这就想起来了,他原来是个飞贼,所花的全是不义之财。一路之上,吃了贼钱,就是分了贼赃,一个清白君子,为什么沾上这样污辱?这样想着,就加倍不高兴。而且听他的话音,是一手进款,一手花钱。那末,今天他花的钱,说不定就是昨晚上偷来的。若是犯了案,自己还要少不得受累,迟早避他是了。便笑道:“你老哥既然明白了,我就不必须你老哥的情。但是我随身还有一点盘缠,不必走‘将糊将糊’这一路的。”薛跳马笑道:“韩大哥说这话,我明白了。但是我薛跳马做事,是不连累朋友的。”
    二人说着话,又顺脚走起路来。不多一会儿,已经到了镇市上。果然一家连一家的店铺,倒也有点小热闹。两人挑了一家干净些的客店,一同进去。薛跳马还照样挑了一间单房。韩广达却抢了他的先,掏出一些散碎银子,交给店伙,叫他预备饭菜。店伙问道:“客人,我们这隔壁是一家小鱼行,今天来了一批新鲜货,好大的山塘鲤鱼,和你买上一尾,好不好?”韩广达道:“若是新鲜,烧口汤喝也好。”店伙笑道:“不瞒客人说,这一条街上就属我会做鱼,回头做出来客人尝尝。”于是他高高兴兴的,安排菜饭去了。这饭店进门来,是一个店堂,罗列了几副座头,正是卖临时茶饭的。店堂向西一转弯是一所厢座,那里起了大灶,这时候火正烧得红红的。两个店伙,忙上忙下。韩广达因天色还未曾晚,要了一壶茶,一碟蚕豆,和薛跳马坐在店堂里,闲向街上眺望。呷着茶,嚼着蚕豆,倒也有点兴趣。
    忽听到啪的一声,桌子拍了一响。回头看时,旁边一个座位,来了一个穿黑布棉袍的客人。他头上戴了一顶黑毡帽,却黑成了一块。桌上堆了一堆黑魆魆的零碎东西,看不出是什么。只见他瞪着眼问道:“这饭店开着门不做买卖吗?怎么我来了大半天,还不见有一个人来理会!”店伙就跑过来笑道:“客人,对不住!天色黑了,我们在厨房里忙,看不见有人进来。你要什么?住店吗?”那人道:“我不住店,我要吃要喝。吃喝完了,我还要赶路。”店伙见他那样子,来意有点不善。便笑道:“吃喝都现成,我先给你泡一壶茶来罢。”说毕,转身就送了一壶茶来。又问还要什么,那人两手按了桌子,把鼻子耸了几下,只管向空中嗅着。笑道:“这是哪里一股煮鱼的香味,极其好闻。”韩广达听了,不由得微微向薛跳马一笑,店伙也就不作声走了。那人倒了一杯茶,右手举起来喝;左手摸着桌子角达一堆小黑块子,却颠来倒去的玩弄着,碰着桌面的咚咚的响。韩广达一想:这人玩些什么东西,倒也有点奇怪?那人玩弄了一会儿,将那小黑块子向桌上一扑。叫道:“伙计,来来来!”那店伙早笑着迎上前道:“饭快好了,马上就端来。现成的菜有咸菜豆腐干,若是要好些的,可以去买来现做。”那人又把鼻子向空中嗅了一嗅说道:“你这里不是煮鱼吗?和我送一尾鱼来就行了。”店伙笑道:“客人,对不住,这鱼是那两位自买了来做的。”说着,就向韩广达这面手一指。那人看了这面一眼,也就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店伙先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豆腐煮肉,送到韩广达桌子上来。接上又是一只大瓷钵子,摆着两尾首尾齐全的熟鱼。鱼上面放着青的蒜叶红的辣椒丝,煞是好看。鱼盘子由那人面前,捧了过去,那一阵香味越是浓厚。店伙将菜放到那桌上,接着又提了一壶酒过去。薛跳马先斟了一杯子,一仰头喝了一口,嘴搭着响了一下。那人瞪了一眼,用脚在地下一顿,用手又轻轻一拍桌子,正待要发作了,韩广达站起来,对他点了一点头道:“那位客人何不到一处来用饭?”薛跳马也就站起来相让。那人笑道:“彼此萍水相逢,怎好叨扰?”韩广达笑道:“酒菜现成,不过添一双杯筷,不算什么。”那人笑道:“这鱼实在香,我嗅到那一股浓气味,很是想吃。既是二位诚意相请我,就不必客气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过来。
    韩薛二人将上首让他坐了,吩咐店伙添杯筷,于是一同吃喝起来。韩广达敬了酒,便请教他的姓名。他笑道:“兄弟姓李,因为常拿一串铁块,人家都叫我李铁块。声音叫得讹了,又叫我李铁拐。我是常在山上采些药草,到成都重庆去卖。这一回折了本回来,心里少不得有些不快。刚才那副情形,二位不要见笑。”说着,他拿了勺子,先舀了一勺子鱼汤,先喝了一口,嗳的一声,赞着鱼味。笑道:“好汤!好汤!”韩广达道:“既然爱喝鱼汤,不如先吃饭。我叫他们盛饭了。”李铁块点了点头,店伙便将饭盛了来。李铁块将饭碗拿在手上,举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样小的碗,怎么吃得痛快?你拿一只大空碗来!”店伙听说是要空碗,就拿了来。他拿着空碗在手,把桌上盛的饭,向空碗里一倒。对店伙计笑道:“你就论碗不上当吧?”他说着高兴起来,也不用勺子了,两手捧着钵子,向饭碗里倒鱼汤。放下鱼钵,举着筷子,连饭带汤,唏哩呼噜,一口气把一碗汤饭吃下。韩广达见他这样老实,不免有些诧异:这人莫非饿疯了?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却是毫不拘束一点礼节。不过看薛跳马,他一点也不敢烦腻,倒是很恭敬的样子。当他端起钵子淘汤的时候,右手背上,露出一搭硃砂印。薛跳马脸上猛然变色,好像是很惊讶的样子。李铁块倒并不理会,又叫店伙送饭来。店伙一送三碗,又向饭碗里一倒,连汤连饭,不曾停了一下筷子,又倒将下去。放下碗笑道:“吃得很有味,还和我添三碗罢。”那店伙又添上三碗,一齐端上。他也不管韩薛二人要吃不要吃,将三大碗饭吃完。店伙先问道:“客人,还要不要呢?”李铁块望着店伙道:“开饭店的难道还怕大肚子汉不成!你问什么?”韩广达倒不觉他吃得多,只惊他吃得快。便对店伙道:“你还不盛饭?”李铁块将筷子一摆,笑道:“慢来,我已有七成饱了。就这样,倒也足矣。若是让我吃得十成饱,二位的菜,恐怕没有了。”韩广达道:“我既然请老哥吃饭,就让你老哥吃饱,把菜吃完也不打紧。有钱再到街上买去,还怕饭店里不做出来吗?”李铁块将手轻轻的在韩广达肩膀上拍了一下道:“老弟,你说的真痛快!就凭你这句话,我也应当勉强添上三碗。”店伙也不必等他再吩咐,已经就添上三碗来了。他这回不淘汤了,却将饭向钵子里一倒,他笑着对韩薛二人道:“我不恭敬了。”就将钵子捧到面前,就了钵子吃。吃完之后,伸手将肚子一拍,笑道:“这一餐饭,对得住它!”韩广达见他这样,倒也好笑。那薛跳马却成了一个呆子,一言不发。李铁块拱拱手道:“不瞒二位说,我吃了饭就要赶路,不能相陪,我就走了。”掏出了块青布大手巾,将嘴一抹,又揣到衫袖笼子里去。顺手捞起那桌上黑块,只一提,原来用东西穿了的,他拦腰作腰带束了,拱拱手竟自出了店门。店伙在后面叫道:“客人还有茶钱哩!”他回头向韩薛一指道:“都归他们了。饭都请我吃了,还省这一壶茶钱吗?”说时人已去远了。
    韩广达答应店伙,茶钱也一齐算了。薛跳马脸上才放出笑容,向韩广达伸了一伸舌头。韩广达道:“这个人,我看有些来路,你看如何?”薛跳马轻轻的道:“险得很,我几乎没有命了。不瞒你说,我面子上陪着他吃饭,但是我身上穿的这一件小褂子都湿透了。”韩广达道:“他是什么人?你……”薛跳马摇摇手道:“这里说不得,我们到屋里去说罢。”于是将韩广达引到屋里,告诉他道:“这人一来,我就有些奇怪,莫不是江湖上叫的铁先生?但是我还猜他不至于这一副情形。后来我见他手背上一块硃砂印,我就猜准是他了。这人的本领,我就说不出多大。只是他若要人的性命,你无论如何也躲不了。像我干这种买卖,恰好是他容不得的,我怎样不怕?”韩广达道:“看他不过是个爽快人罢了,也不见得他的手腕就怎么辣。”薛跳马笑道:“你还是不明白。他这个人并不是江湖上的人,凡是做不要本钱的买卖,他最是痛恨。他要和你比比,重则伤了性命,轻也让你自此以后,决不能再做买卖。我今天遇见了他,我猜总要丢了半条性命。不料他倒一些也不和我为难,我真侥幸极了。你老哥初次到四川来,并不曾知道有这一位大侠客的本领。你若是去问问五十岁以上的老前辈,他们都要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哩!”韩广达道:“据你这样说来,他不是我们平辈了。他有多大年纪?”薛跳马笑道:“刚才你称呼他老兄,我就忍不住要笑。若是真论起弟兄来,恐怕要我们的祖父才配呢!他多大年纪,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父辈做小孩子的时候,看他就有四十多岁了。如今呢,他也不过四十多岁。我没有见他之先,我以为他总还有四五十岁;不料见了他,他比我猜想的还要年轻许多,所以我原来也猜他不出。”韩广达道:“原来他是这样有本领的人,这川路上江湖上的人,有不怕他的么?”薛跳马低头想了一想,然后又摇了一摇头道:“实在没有这样大胆的人。记得胡家寨里的人,作了一票生意。后来打听了这家人家,在重庆开有一家药店,常收买铁先生的药草。他们怕铁先生见怪,迟早要问罪的,所以就把东西暗中退回去。”他说这一套话,本是无心的,韩广达一听,却平空添了一桩心事。他想胡家寨的人既然怕铁先生怕得这般田地,那末我哥哥现在关在那里,若是能求他出面,说个三句两句话,我想不难把我哥哥救了出来。一人默然了半晌,并没有答应薛跳马的话。薛跳马以为他也让铁先生吓怕了,说不出话来,也不追究。
    当晚二人在饭店里,各自分屋而睡。到了次日,还是同路行走。韩广达在路上说着闲话,就问薛跳马:“这铁先生是住在什么山上?”薛跳马道:“现住的所在我们只听过人说,没有去过。那里在夔州境内,是一所无路可上的高山岭。”韩广达道:“这话是传说过分,只要他不是一位腾云驾雾的神仙,总要靠了两只脚走上去。有了脚走的地方,那便是路,如何说无路可上呢?”薛跳马说:“这样的人,能说他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吗?”韩广达虽然听他这样说了,心里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好在这里到江南去,夔州是必经之路,铁先生果然是了不得的英雄,到了夔州,总会有人知道他的所在。心里存下这个念头,也不去和薛跳马再商量,一路到了万县。投了一家客店,韩广达以为这里到夔州有水路可去,当天就到江口去看定了一只下水客船,搭船东下。临别之时,薛跳马请他喝了一顿酒,又送了两荷叶包路菜。不但没有一点为难之处,而且非常客气,这倒觉得以先防备是过虑了。
    由万县到夔州,江流水顺,不二日就到了。韩广达在城外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打算休息半天,再打听铁先生的所在。当店伙送了茶水来的时候,无意之间,问他一句:“此地可有一位铁先生?”店伙望了韩广达脸,呆了一会儿,问道:“客人为什么打听他,这是我们四川一位大侠客呵!”韩广达道:“我也是听了他的大名,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店伙摇着头道:“这个说不定。不过据我们这里传说,他住在夔州下游三十里一座靠江的山上,那山叫做铁角山。山上出猴子,一出来,便是整百个。靠江这边是一方陡壁,山脚下有一条上水船的纤路。后山那一边,虽也有上山的路,但是也很难走。有些地方,不能直了腰走,要用手爬上去。况且那山上的猴子,又万分淘气。若是一个单身客人,它把你捉到,要把你身上衣服鞋袜,脱一个干净。把衣服剥干净之后,他就扯你胡须,扯你的头发。你纵然不死,也要丢了半条性命。所以他住的那地方,决计没有第二个人敢去。他是不是在那山上,我们也不知道。”韩广达道:“既然靠江这边有一条纤路,就走那条路上去就是了。”店伙笑道:“客人你到四川来,难道是走旱路的吗?这江上的纤路,是石壁上凿开一条横路,宽也不过三四尺,刚好容两人扯纤。那路只是和江水一样平,如何走得到山顶?人在那路上,若要抬头看山顶,还要落下帽子来呢!”韩广达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若是铁先生也由后山上去,后山总也有一条路。他能上去,我就也能上去。猴子多也不要紧,那并不伤人的动物,总可对付得过他。
    当时且不声张,到了第二日,用过了茶饭,且照店伙所说之处,慢慢走去,探那上山的路径。先还有路,走了十六七里,便见深草里面,一条若隐若显的痕迹,是草倒下去变成的,不成路了。这路也有四五处人家,和他们打听铁先生回来没有,他们都说确是住在这山上,有两个月不见他下山了。韩广达道:“前三天我还在万县遇到他呢,怎么没有下山?”那些人便微微一笑。韩广达看他们这种情形,料得铁先生上山下山,是不愿人知道。现在且不管铁先生回来不曾回来,我总要由这条路走上山去看看。就是铁先生不在山上,我也要走到他住的地方,留下一点记号,让他猛吃一惊。这样想着,便觉得格外有意思。于是振作精神,顺了这微微的草径,走上山去。
    走过去两三里路,山势更见崎岖,人在草皮上走着,只顾滑着要向后退。抬头一看,只见半天云里,一丛绿树,簇拥着一个大石崖,石崖上有一个八角小草亭子。看由这里到那里,不过隔了一个山头。心想莫非那地方就是那铁先生家里?这也不见得怎样难上去,何以外人那样夸张呢?这可见得凡事耳闻不如面见了。于是手抓着山上的草树,带走带爬的上山去。但是爬到山头上一看,这才大失所望。原来这个低山头,和那边的高山头,并不相连的。脚下的山,突然向下一闪,闪出一条深隐隐的山涧。由这里到那边山头上,要走下这条山涧,渡过水去,然后才能往上走。脚底下的山涧,约莫有一二丈。由这里向下看,犹如站在城上看城下;那边的山势,亦复如此。所以两山之间,却成了一条山巷。慢说由这里不能走下山涧,就是走下山涧,在那边又如何爬得上去?自己站在山头,踌躇了一会儿,张目四望。在山上倒生长了不少老松树,风刮着松针在空中摆动,轰轰作响。脚底下泉水,在石头上冲激,也是作响轰轰。这山下两种风水之声相和,闹成一片。但是远远近近,又不见一点人影。他虽然刚在山里面出来,像这样沉寂中反现热闹的情况,今日是初次相见。可知天地之间,人所不到的地方,偏有许多奇景。这风景不是人所常见的,也就格外显得奇怪了。
    正沉思着,又听到晞哩哗啦之声,由远而近,并不像是风,也不像是水,不由得吓了一跳。向那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却是大大小小一群猴子。那猴子有在树枝上跳的,有在草里钻的,有在山头上爬的,一齐向这里跳过来。韩广达看这猴子有一二百头,耸跳灵巧,口里边唧唧啾啾作声。心想只好让它为是,于是将身子一缩,缩在一丛茅草里面。只见那群猴子走到石崖上,转向右面,却向山崖下一个缺口地方而去。韩广达虽觉得这猴子不可惹,但是这整百个猴子,也是生平第一次所见的事,不可不跟在后面,侦察一番。因此轻轻的走出草丛,蹲了身子,沿山崖而走。走到缺口边,两手抓着崖上的草,探头一望,只见这地方一个斜坡,一直通到石壁半中腰,成了一块小平坦地,猴子就群聚在那里。那里有两棵松树,一棵稍直,一棵歪倒在崖上。有一个猴子,走上那棵歪松,两手两脚,抱了一枝斜干,将身子歪成一把弓似的。韩广达心里想,这真奇怪。一看接上又来了一个猴子,两手两脚,把那猴子抱住,顷刻之间,一个猴子抱一个猴子,连成一大串,悬在松干上。估量着数目,约莫有四十多头。那最下一个猴子,将身子一扭一扭,摆动起来。这一串一链,就如打秋千一般,在那山涧之中摆荡起来。最后的猴子,是两脚勾着别个,倒转身子,伸手向前。三摆四摆,它将手只一捞,它却把山涧那边一棵枫树捞住。于是这一串猴子,在两边山崖的树上,横空一拦,倒好像在两山间架了一座天桥。
    韩广达望得呆了,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心想这头先一个猴子,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拴上许多同类。那些相环抱的猴子,上要抱人,下要人抱,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怪不得人家说是这山上的猴子厉害了。韩广达正觉得奇异,可又不知道这些猴子架了这座天桥,是什么用意。只在这个时候,这些没有架桥的猴子,却在这猴桥上,一个一个的爬了过去。顷刻之间,这一百来头的猴子,都由这山渡过了那山。那边抱住松树的猴子,突然一放。这一串猴子,立刻像一串链子一般,在空中一摆,就摆到了那边石壁下。然后一个一个,又次第放手。一群猴子,立刻解散,一齐向那边山顶上飞跑的爬去了。韩广达手抓住两把草,半天释放不得。心里估量着,这位铁先生,不是天神,不是地仙,猴子都不容易渡过的山,他倒在那里住家,决定不是等闲之辈!怪不得薛跳马说四川这地方,没有人不怕他的了。既然是这样,就越非见这人不可。有了他一句话,我哥哥一定可以逃出胡家寨的。今天天色已不早了,要想渡过这山是来不及的。就是渡了过去,如是见不着他,也是白费工夫。不如把他打听得实在了,我再去找他也不迟。于是变了计划,立刻转回身来,仍旧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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