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有所凄然不能受者谓之痛,心有所怡然自得者谓之快,不能受者,一旦极尽去之,而更令吾心有所怡然自得,斯则谓之曰痛快。痛快之言,吾人虽尝习闻于乡党父老,兄弟朋友之间,然而以其所习闻,故未尝当为人生哲学而一体会之也。今且思之,当人之发斯言也,孰有不眉飞色舞,发之于心,而洋洋乎于面者乎?是则人生之贵有痛快,不待言也。
    虽然,痛则人生常有,快则未也。一人立身社会,上而父母之瞻养,下而子弟之扶持,微而细君之所盼望,大而国家乡党所予之负荷,兼之本人之言行,为衣食住行之奔逐,或为朋友社会所不谅解,将何往而不痛苦?凡兹所述,一人虽不必具备,而亦绝不能尽无,是真佛家所谓生之苦也。痛愈多,而快愈不可得。惟其不可得,于是古人有过屠门大嚼,聊以快意之可怜之言,盖形迹未可图得快乐。乃寄托之于幻象也。人生差有此幻象中之快乐,乃使无限怀抱痛苦之人,得一泻无可宣泄之情绪,而音乐家、图画家、词章家、小说家,应运以生矣,盖彼自宣泄者犹小,而足可以观者闻者亲近者,有所羡赏或共鸣,得片时之解忧者也。
    恨水忽忽中年矣,读书治业,一无所成,而相交友好,因其埋头为稗官家言,长年不辍,喜其勤而怜其遇,常以是相嘱,恨水乃以是得自糊其口。当今之时,雕虫小技,能如是亦足矣,不敢再有所痛也。然一反观先祖若父,则不免有惭色焉。
    先是,予家故业农,至先祖父开甲公生而魁梧有力,十四龄能挥百斤巨石,如弄弹丸。太平天国兴,盗大起,公纠合里中健儿,维护一乡于无事。无何,清军至,迫公入伍,公出入战场十余年,死而不死者无数。及事平,于山河破碎之余,睹亲友流亡之惨,辄郁郁不乐。而清室将帅病其有傲骨,不因巨功而有上赏,临老一官,穷不足以教训子孙也。
    恨水六岁时,公六十四龄矣。公常闲立廊庑,一脚跷起二三尺,令恨水跨其上,颠簸作呼马声曰:“儿愿作英雄乎?”余曰:“愿学祖父跨高马,佩长剑。”公大乐,就署中山羊,制小鞍辔,砍竹为刀,削苇作箭,辄令两老兵教驰驱射舞之术于院中。恨水顾盼自雄,亦俨然一小将领也。明年,公乃谢世,予虽幼,哭之恸。公有臣鞭,粗如人臂,常悬寝室中,物在人亡,极为流泪。先父讳钰,纯粹旧式孝子也,睹状乃益哀,谓儿既思祖父,当有以继祖父之志。儿长时,我当有以教之也。盖先父丰颐巨颡,生而一伟丈夫,读书时即习武于营伍间,为不负家学者。而生性任侠,苟在救人,虽性命有所不惜。予稍长,读唐人传奇及近代侠义小说,窃讶其近似,受课余暇,辄疑之而请益。先父曰:“予囊欲儿习武,今非其时矣。予宦囊稍裕,当令尔赴海外学科学也。”卒不语。
    因之,恨水于家传之武术,遂无所得。然灯前月下,家人共语,则常闻先人武术之轶闻以为乐。先祖有兄弟行,仕太平天国,后一溺于舟,一隐于樵,因之先人所述,又多荆棘铜驼之思。初不作成王败寇语,更甚觉先人胸志之扩爽也。予十六,先父又弃养,江湖飘泊,凡十余载,豪气尽消,力且不足缚一鸡,遂不至沿门托钵,以求生活,而困顿故纸堆中,大感有负先人激昂慷慨之风。昔《水浒》写卖刀人不道姓名,谓为辱没煞先人,予一思之,辄为汗下矣。年来既以佣书糊口,偶忆先人所述,觉此未尝不可糁杂点缀之,而亦成为一种说部。予不能掉刀,改而托之于笔,岂不能追风于屠门大嚼乎?意既决,而《剑胆琴心》遂以名篇,未敢以小道传先人余绪,而我所痛于不能学先人者,或得稍稍快乐云耳。予文足称,亦无若何高深意思寓于其中,而读者于风雨烦闷之夜,旅馆寂寞之乡,偶一翻是篇,至其飞剑如虹,腾马如龙处,或亦忘片时之烦闷与寂寞乎?是亦幻象之痛快,与诸君共之者也。
    是书之成,乃逐日写之,发表于旧京《新晨报》。上半部既竣,报社即付印,予初无所闻知。及社中人索序于予,则且从事装订矣。粗疏之作,又未遑整理,则文意中之讹误不当,事所难免。谨叙为书缘起之余,附白于此焉,惟读者谅之。
    民国十九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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