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厌恶侯和,并不许他真地共乘一车。况且也根本没想过对他礼遇太过。所以,从出了阙门一直到铜雀台,侯和和苍头奴刘桃枝一样,是一路骑马而来的。这情况对于侯和来说实在是不算好。
    侯和原本以为是去东柏堂,没想到大将军的车驾离了阙门便直奔出城的方向。出了城越走越荒凉,侯和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去,又不敢拦住马车去问高澄,只能跟着走。
    那个一直黑面的苍头奴他就更不敢惹了。何况他心里还以那个未到手的世子身份而自矜,有点不屑于去与刘桃枝搭讪。
    春日寒夜中行了数十里路。要是快马奔驰,冷一时也就算了,还能忍。偏偏高澄的马车不急不缓地行得慢,侯和的马也只能慢慢跟着,这一路着实是冷得厉害。
    然而等到越走越荒凉,看到铜雀台残迹的时候,侯和心都冷了。邺城郊外还有这样的地方,侯和根本不知道,更别提来过了。他更不明白高澄在夜里到这儿来做什么?
    原以为能在东柏堂登堂入室,不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起了疑,甚至害怕起来。高澄的那个纨绔性情他是知道的,难保不是又对他起了戏弄之心。可无计可施,只能跟着上去。
    上到高台之上,侯和手脚都快冻麻木了,猛然看到有火把能照亮还能取暖,心里顿时一喜。
    “大将军。”崔季舒等人迎上来。
    侯和看到都是高澄的心腹,这才明白,原来高澄竟还有这个私密之处和心腹密谈。他四处打量,更不明白高澄怎么会喜欢种颓败之处。
    他向一边的火把慢慢靠过去,想取暖。
    “侯将军,”崔季舒已经满面是笑地上来拉住了他,“大将军早就赞将军仁厚醇和,欲收为己用,只恐濮阳郡公不快,所以吾等也迟迟未敢与将军亲近。今日倒看到子和兄终于大将军同行,实是令人欣喜不已。”
    这样的话也就是崔季舒说,换了别人谁说都不对。果然听得侯和立刻就喜笑颜开了。也不客气地回道,“叔正兄为人畅快,正对子和的心思。”
    崔季舒心里作呕不已,但面上笑容一点不减。
    陈元康也迎上来,倒没有像崔季舒那么刻意亲近,他其实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就已经让侯和惊喜了。
    “从前与将军一同征讨西寇,总也无缘相近。如今郡公受主上器重,怕要长留都中,将军也不会离开吧?”陈元康盯着侯和在火光照耀下的脸问道。
    “长留……都中?”侯和显然是纳闷了,笑容渐淡,好像在想什么。
    崔暹逼上一步问道,“大将军正欲给将军以正名位,难道将军还要走?”
    崔季舒大摇其头,“可惜,可惜,正欲亲近,刚得契机……”他看高澄一眼,“大将军正要兴利除弊,思慕有心建功立业之人。”
    崔季舒这话一说,侯和心里立刻就舍不得了,忙笑道,“不走,不走。是家父,要去南征梁国。我未必一同去。”
    这可是极要紧的消息。而且从侯和口中这么脱口而出,不由人不相信。说得还这么肯定,不像是仅仅谋划,倒好像各方就绪,只等出发了。
    侯和不知道,在那几人心里对他的父亲侯景是万分戒备,听了这消息,尤其是现在,人人都在心里警戒起来,甚至包括石梯口站着的刘桃枝。
    “郡公邙山立了大功,天子正想留他在邺都休养,好多多亲近。这么快就要南征,想必天子也不忍心吧。”陈元康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好像无意识地提出了反对的观点。
    “长猷将军哪里知道?”侯和觉得自从自己父亲邙山立了大功之后,不说天子器重,连他都跟着扬眉吐气起来。这时候正是显示他郡公之子身份的时候,便大笑道,“天子正想我父亲去南征,好解大将军之忧劳。”他看了一眼高澄,见高澄含笑而立,便放下心来。
    陈元康看了一眼高澄,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
    侯和怕陈元康不信,又笑道,“家君请命,天子已经准了。家君曾入梁出使,人事风俗都熟,天子没有不准的。说不定到了司州,再和梁国太子交涉一番,兵不血刃便可平定临淮之乱。”
    侯和有意显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高澄觉得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便笑道,“子和真是直爽人。郡公是郡公,你是你,你若正了名份,留在都中,也可替郡公行事。况且豫州也不能没人管,往后事多还要多赖子和。”
    侯和简直就要惊喜莫名了。昏昏然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人人称他“世子”。父亲若是真去南征,他就可以以“世子”的身份成为濮阳郡公的影子。而且听大将军的意思,连豫州都要交给他,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地盘和权力。
    如果父亲再平了司州之患,回来说不定能升王爵。到时候他就是王世子,那岂不是和高澄一样了?
    侯和炽心大动,又见高澄难得平和,大将军的几个心腹对他难得亲近,便话多起来。不知觉之间就把侯景平时的言行以及细微之事说出来许多。
    直到高澄说命人送他回去时候侯和仍然意犹未尽。他今晚兴致格外好,恋恋不舍得辞去,便回邺城去了。
    侯和一走,铜雀台上立刻冷清下来。原来侯和还有这种强化气氛的作用。
    陈元康和二崔都瞧着高澄。今天的大事太多了,谁都不知道大将军心里想什么。
    “叔正,”高澄先向崔季舒吩咐道,“你亲自去送侯和,路上想办法暗里嘱咐他,别把我欲简拔他的事告诉侯景。”
    时辰紧迫得高澄来不及沉浸在失去父亲的复杂情绪里。
    崔季舒应诺,但看高澄仿佛还有话说,他便没急于走。反正他知道侯和不舍得那么快就离开。
    “暗里留心双堂的事。”高澄终于说出这一句。
    不只天冷,人心更冷。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里阴冷。
    双堂,是太原公高洋的代称。
    只有一边的刘桃枝听出来了。原来郎主还是相信了太原公夫人的话。
    “一定不能让侯景离开邺城。”高澄盯着陈元康,字字如金石一般吩咐道。“让慕容绍宗留心豫州的事,还有高季式。让慕容绍宗小心行事,不可大张旗鼓。”高澄想着高季式虽无用,但禀报个消息还是能的,虎牢之乱就证明了这一点。他又沉着脸道,“告诉慕容绍宗,他要是不小心张扬出去,打草惊蛇,别怪我不客气。”
    大将军要怎么不客气,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心思在这个时候猜测这个。但谁也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是确实的。
    不只这两件大事。琐碎的事无数,一件都不能疏忽,等到一一细细地商酌而定,把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前预防,一夜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高澄格外地缜密,临大事而不乱,也不知道是真的成熟起来了,还是事情逼迫到此不得不让他改了心性。反正谁都觉得这时候的高澄与昨天起就分明是两个人了。
    心腹们一一领命而去,一夜未眠的高澄到现在也是滴水未尽。他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用尽了思虑之后心头也是一片空白。他已经累到极点了。他没有急于离开铜雀台,暂卸重负,在这残垣断壁间他还能安宁一刻。等回到邺城,不知道又有多少的凶险等着他。
    高台上的几支火把都熄灭了,在凌晨东方渐白的时候,铜雀台上烟雾缭缭,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刘桃枝看着高澄在那亭下就地而坐,俯首用手撑着额角支肘在膝上的样子就觉得他也跟着累。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慢慢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郎主……”
    高澄没抬头。过了半天,“你怪我不能处置侯景,是吗?”他声音里满是疲惫,这一刻他用不着再强撑着了。
    “小奴不敢这么想。”刘桃枝的声音里也情绪复杂。
    他恨侯景,恨不得能手刃之。看到侯景不能取其性命,这对他是****夜夜的折磨。他也知道高澄是有难处的,所以他要一直忍。
    “大都督的仇早晚要报。只是我不想再有人像大都督一样下场。”高澄终于抬起头来,他心里的沉重又回来了。
    大将军府中,郎主一夜未归引不起丝毫的震动。反正郎主也总是不回府来居住的。只有李昌仪一场空盼没有结果,甚是失望。更令她咬牙切齿的是,昨天直到深夜,还有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传来,让她好不心烦。
    世子妃、长公主元仲华差不多一夜未眠。
    先是小郎君菩提不肯睡。后来又是四郎阿肃哭闹。快天明时奴婢来禀报说康姬的病势忽然沉重起来。
    康娜宁的病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可能更多还是心气郁结,尤其是在高澄让她公然为舞姬给柔然世子献舞之后。
    病体不愈,所以四郎阿肃一直和菩提养在一起,倒长久都在长公主这里。
    本来说康姬一日好似一日了。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后半夜就突然沉重了。
    元仲华倒没多想什么,阿娈觉得甚是奇怪。
    这事一说也就丢开了。因为奴婢来禀报说:郎主回府来了。
    这时天色刚刚见白,还未亮。元仲华的困倦刚刚过去,虽然疲劳,但听到夫君回府了,还是精神好起来。
    在奴婢们看来,郎主是匆匆而来。可能高澄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么着急。等到元仲华迎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院子。
    看到元仲华襦裙整齐,一条赤色卷草帔帛裹着肩头,看起来格外端庄、美丽。只她头上倭堕髻虽然随意,又略有些松散,发上只圆头金簪一支,在发间灿若明星,想来还是时辰尚早,没来得及梳发髻。
    元仲华走近了看到高澄眼周微肿,眼下有些发青,像是昨夜没睡好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担忧。
    “殿下怎么起得这么早?”高澄笑得很淡,有点勉强。
    元仲华看在眼里凭直觉便觉得今日有什么事。她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这么多年,就算无心也该深知他了。
    “夫君从哪儿来?”元仲华跟着高澄进了屋子。
    高澄没有作答,直趋于内寝之中。他忽然在屋子中间站住,左顾右盼地环顾着屋子里陈设。
    元仲华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其实她屋子里什么都没变,一如从前,他心里早就该熟知了。
    “殿下还未梳妆?”高澄转过身来看着元仲华,兴致勃勃。
    元仲华确实是还未来得盥栉,会错了意,以为高澄留意细节,红了脸,走到窗下几案前跪坐下来,对着上设的蟠螭纹铜镜。
    “夫君不是更早吗?”她语气里忽然低沉下来。
    高澄也在她身后跪坐下来,他的身子几乎挨着他的身子。元仲华从铜镜里看着高澄也从镜中看着他。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依依不舍似的,她心里更生疑,转过头来。
    “夫君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她看着他那双绿眸子。这是和菩提一模一样的绿眸子,她天天看着菩提的眸子就好像看到他的眸子。这些日子高澄都不回府,他们之间疏离得很。
    天渐渐大亮了。半透明的玻璃窗能透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这屋子里亮得很,几乎不用在白天再点燃灯烛。也很安静,奴婢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高澄看着元仲华。
    这屋子他都数不清来过多少次。唯有今天有种预感,从今以后再也和从前不同了,他甚至觉得他再也回不去了。
    看着高澄眼圈微红,眸子晶亮,元仲华简直有点不敢置信。她不知所措地轻轻叫了一声“阿惠”。
    高澄心里一震,慢慢回味。谁还能再唤他“阿惠”?那个叫他“阿惠”或是“阿奴”的父亲已经没有了。
    从怀朔到晋阳,从晋阳到洛阳,从洛阳到邺城……他成了王世子,他成了大将军。但是阿姊走了,父亲也走了。
    他没说话,侧过头去。他只剩下母亲娄夫人,还住在城外的尼庵里。他就在这一刻心里决定了,要把母亲接回来,以王太妃的身份颐养天年。
    侯尼于,你真的是我的亲弟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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