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皇帝和太后就这么当众秀起了母子情,画风也是有点儿迷。
    “免礼。”被太后亲自扶起来后,齐毓玠侧身抬了抬手臂,面朝众人道。
    大家高呼“谢恩”,低眉起身。
    “陛下有心了。”一时有些感动,太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随口道,“梧桐县果然是个好地方。”
    她对皇帝其实是有亲情的,虽说当年前往封地存了规避争储的心思。但她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峦儿是女子,她们母女留在皇宫低调处事也未尝不可,只是齐毓玠生母去世前与她情同姐妹,加之这孩子极其懂事,她真的不忍他身边没个亲人照顾,遂做出了这个当年让许多妃嫔嗤笑的决定。可又有谁能想到曾经那个弱小不得宠的皇子今日竟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这个位置太高,伴着无上地位和富贵到来的同时,也带来了太多不可预料的危险。
    怕同苦不能同甘,怕疼在手心里的孩子变成她眼里的陌生人,所以她不仅防备着,连峦儿她都尽量减少他们接触的机会,生怕会一不小心触犯到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与底线。
    可她却忘了,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他有雄才大略,却也善良孝顺,作为母亲,她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眼底沁出泪意,太后侧首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母后……”听到她此时的心声,齐毓玠面色逐渐变暖,他站在她身侧,一动未动,与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一般无二,不过身形变得更加伟岸高大。
    伺候在一旁的慈宁宫太监总管周立素有眼色,这些年陛下与太后表面母慈子孝,可中间隐隐的生疏和隔阂他们做奴才的也不是察觉不出,方才他见陛下太后眼底都溢满了感动,心下已经有了谱儿。思及此下形势,他忙弯腰嬉皮笑脸的岔开话题,接着太后的话道,“传闻梧桐县是凤凰歇过脚的地方,受神兽庇佑,自然钟灵毓秀民风淳朴。”
    围观中的乔亦柔:“……”
    她身体戛然一僵,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往上窜。她被晾在一边儿没事,谁叫晾着她的是全天下最牛的男人和最牛的女人呢?只是太监这话什么意思?一瞬间,她猛地感觉到了危机。
    陛下莫名其妙和太后唱起亲情大戏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在她出列这个当口?还有扯上凤栖梧桐县这个传说作甚?岂不是——
    岂不是从各方面暗示陛下可以将她纳入后宫?好过分啊,陛下您一定要坚持己见,凤凰什么的,又不是戏本儿,简直无稽之谈,真的纯属无稽之谈真的!
    况且太后皇帝母子情深关她鸟事?这种愚昧的言论会让别人以为她身上也携带着福气,福气个头!她若有福气怎么还会站在这里?陛下您一定要英明真的一定要英明,迂腐迷信要不得啊英明的陛下……
    清了清嗓子,齐毓玠觉得耳边有些聒噪,他淡淡斜了眼站在一旁恭顺低眉的周立,心底轻哼一声,这些宫人们倒是一个比一个会抖机灵。
    一个太监敢这么说,自然是摸准了太后的心思讨个喜庆。
    若是平常,齐毓玠顺其自然留下这个秀女的牌子倒也无所谓,然而——
    然而这个秀女眼下正在声嘶力竭的苦苦跪求他千万不要留她牌儿!
    齐毓玠受不了的轻轻撇了下嘴,视线望向旁处,心底暗道,不说旁的,她的碎碎念可还真是无比聒噪……
    第6章
    太后调整好失控的情绪,与皇帝一同端坐好。
    对于太监周立的话,她心底是认同的。许是心情豁然开朗,连带着下首规规矩矩低眉站着的乔亦柔,她眼中也多了几丝满意。
    人一贯如此,总想讨个吉利,加之梧桐县历来名声极好,是祥瑞之地,若将此女纳入后宫,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这女孩儿眉清目秀说话得体,总比皇帝留牌子的第一位秀女强得多,就是看起来年纪略小了些……
    “你今年多大了?”太后弯了弯唇,慈声问道。
    一边在心中哀嚎祈祷,乔亦柔一边惴惴不安的答话,绝不肯多说一个字,“民女再过数月就足了十八。”
    太后登时诧异地睁大了眼,十八?亏她还以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呢!
    “母后。”齐毓玠斜觑了眼仍在心内嘀嘀咕咕的乔亦柔,他凉凉收回视线,面带微笑地侧头望向太后,“《赵越救母》中赵越的孝心确实为人称道,只是……”见太后眸露疑惑,齐毓玠下颔微收,语气平静,“只是母后您可还记得邬门关曾经闹出的‘药佛珠’事件,当时邬门关良县一带出现瘟疫,传闻一种由城隍庙千年檀木提炼制作的药佛珠可预防治愈,良县百姓趋之若鹜争相购买,最后事情传出来时,良县已经快成为一座空城。”
    见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低头不语,齐毓玠面部神情变得凝重,他继续道,“城隍庙千年檀木又被传为‘圣木’,道是真龙曾在其树枝上盘踞渡劫过,此后城隍庙声名远播无人不知。可庙里的千年檀木真有预防治愈瘟疫之效?不过是有心人谋财的诡计罢了。朕认为钟音寺泉水与药佛珠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将普通之物过度神化,朕不敢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这世上是否存在神仙和龙凤,因为没有人知道。但类似药佛珠之类的民间悲剧却不胜枚举,除了那些丧尽天良谋财害命的恶人,造成这种悲剧的源头是什么?”
    是老百姓的愚昧和无知。
    是天神论的过度宣扬传播。
    也是民间医术药材的匮乏与贫瘠……
    整个御花园静悄悄的,唯有几只纳凉的鸟儿站在缀满嫩绿树叶的枝头,叽叽喳喳叫着。
    齐毓玠目光一一朝众人扫去。
    他知道,这番言论在他们看来过于大逆不道,只不过碍于他是皇帝,便不得不对他唯唯诺诺的敷衍附和,实际上心底却不敢对鬼神有一丝不敬。
    但他不信这些,因为见多了打着这些幌子谋一己私利的人,也见多了历来追求神道而不得的皇帝。
    “这个皇帝……好像还挺靠谱儿。”乔亦柔低眉在心里道。
    四周缄默,她低头低久了,脖颈已有些僵直,但却一动不敢动。
    能感受到这段话带来的震撼,乔亦柔说不清道不明脑海里的想法,但她觉得,皇帝没有说错,她也能明白他最后的一句话,造成这种悲剧的源头是什么?其实有很多因素,老百姓的思想觉悟,医术的落后,乃至地方管辖制度……
    大概他就是想表达求老天爷并没有什么用,百姓不该盲目的将牵扯上“神”的事或物奉为圣明。
    没错。
    齐毓玠蓦地在心中答道。
    他右手落在案台,眼眸略有深意的觑了眼乖乖顺顺站在下首的纤细女人,对于她不同于众人的心思,令他颇感意外。
    其实本无意多说这些,齐毓玠初衷只是帮她一把,既然她不想留在宫中,那就成全她。然而眼前这般状况,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他很难不顺水推舟的根据太后想法留她牌子,别无它法,他唯有对这种“福气论”“神明论”反驳一二,向在场所有人表露他的态度。
    这帮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自然不会再推波助澜。
    但话说到此处,齐毓玠却深深觉得他必须得为老百姓做些什么,眉头紧锁,他严肃道,“明日朕会在早朝与众臣商议,麟国国土必须广开学府广设医馆,尽量让老百姓们从身到心都有一定程度的升华。”
    “皇帝言之有理。”旁侧太后颔首认真道,“这事确实需提上日程。”
    “多谢母后理解。”
    嘴角微弯,太后与齐毓玠相视一笑,对于皇帝那些话,她面上虽淡定,可心口仍在突突急跳,一方面她觉得有一定道理,另一方面又恐陛下对神明不敬惹来什么祸端。所以她只有岔开这个话题,然心中却有了计量,大抵这位秀女是留不得了……
    明显皇帝并不认同“凤栖梧桐县”这个沾福气的传说,也就是不稀罕留个沾福气的女人。
    乔亦柔:“……”
    既然太后都懂,她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方才太过专注思考陛下的话,而忘了自己的处境。
    陛下怼了太监的话,那就是她不用因为这个缘由留下来了?
    简直太棒!乔亦柔高兴坏了,整个人都处于极致的兴奋中。
    陛下太厉害了,不止是厉害,而且英明神武,她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皇帝,他好像很清醒,清醒的不像一个有无上权利的君主。另外她刚才想到的他也都想到了,学府和医馆,都可以逐渐杜绝这种惨剧,可地方管辖制度呢?为何一整个县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情况却没有官员上报处理?陛下难道忘了这个关键结点?
    他会忘?
    难道他堂堂一国之主竟还会比她逊色不成?明明就略知皮毛而已,倒敢质疑他了?
    齐毓玠不满地蹙眉,当年“药佛珠”一事发生时,他初到邬门关不久,没有实权,底下大事还把持在其他人掌心,他根本难以知情。
    “以后这种事情断然不会再发生。”像是特意解答她的疑惑,齐毓玠望着远方道,“完整合理的地方官员管辖制度已筹备一年之久,很快便将开始实行。”
    懵了一瞬,乔亦柔倒没觉得不对劲,只是由衷觉得好巧呀。
    她才奇怪的事情陛下就解释清楚了呢。
    真好。
    有这么一个好皇帝麟国一定会越来越富强的。
    心中大石落下,乔亦柔整个人放松不少,她发自内心的默默夸赞着他,陛下的声音很好听,像夜间泉水淙淙声,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对太后也很孝顺呢,果然是个孝子。最令人敬佩的是他的见识和伟略,勤政爱民一心为社稷着想,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皇帝呀……
    齐毓玠暗暗握拳轻咳一声。
    他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听过太多恭维谄媚的话,但却并非都发自内心,或是存有其他目的。
    相反,她的言语稚嫩,一句一句透着真诚。
    脸颊微微发烫,齐毓玠有些赧然地抬眸看向李久,示意他撂牌子。
    “陛下要撂我牌子了么?”
    是啊,这不是你想要的?齐毓玠挑了挑眉梢,下意识轻点了下头。
    “太好了,陛下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呵……难道他不撂她牌子就是坏人?齐毓玠悻悻扯了下唇,正要冲李久摇头,却听熟悉而清亮的嗓音霎时在耳畔响起,“淮南道汀州梧桐县同知乔立承之女乔亦柔,留牌子,赐香囊。”
    时间仿若凝滞。
    乔亦柔怔怔愣在原地。
    齐毓玠也是。他忘了眨眼,茫然呆坐着,然后朦胧忆起,他方才似乎好像大概朝李久点了下头?可——
    可并不是要留下她的意思,就只是失误,一个失误罢了!
    四周霎时又热闹了起来。
    太后心内莫名其妙的,嗟叹不已道,“哎,连我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了,孩子到底是大了,我有意让他留下这个女子,他却扯出一大堆道理,不摆明了不想要这个女人?那能怎么办?自然是随他,反正是他的女人,结果呢?结果扯了一堆却又留牌子?什么鬼?叛逆也不是这样叛逆吧?这到底是中意这姑娘还是不中意?”
    慈宁宫太监周立心中颇有些不屑,“呵呵,陛下说自己不信神仙龙凤,却还不是生怕这个女人身上带着福气,凤栖梧桐县,若这个女人真有大贵之相,他身为真龙天子,自然要留着了,要留早留便是,却非得掰出一堆话立牌坊,现在打脸了吧?还不就仗着自己是皇帝为所欲为,反正他们做奴才的屁都不敢放。”
    ……
    齐毓玠憋屈死了。
    他双拳下意识攥紧,又生气又懊恼。
    好歹是皇帝,现在连奴才们都在笑话他说一套做一套,可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打脸,况且又有什么理由在留了牌子之后又反悔?
    他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不好意思去看下首那个秀女的反应……
    乔亦柔在太监提示数次后才反应过来的麻木谢恩。
    她神情空荡荡的,连脑子里也白茫茫一片。
    说好的撂牌子呢?说好的不盲目遵从封建迷信呢?这个皇帝铺垫了一大堆敢情耍猴儿呢?什么玩意儿?简直浪费欺骗她的感情……还英明神武和别的皇帝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呸,都是自私自利生怕吃亏的货色。
    是啊,宁肯留下她也不肯错放,皇帝嘛,无上尊贵,为所欲为,不容抵抗,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呸,她真想把皇帝和钱大人一手拎一只用力丢进江里喂鱼去啊……
    这话——
    说得是不是也忒过分了?
    齐毓玠本来还愧疚着,结果一时被她给激起小情绪了。
    他哪儿是故意?他堂堂皇帝想要什么样儿的女人没有,非得强迫她细胳膊细腿儿弱不禁风的一个小女子,还把他和钱大人丢到江里?她以为她是武松?不过钱大人是谁?
    神色蓦地阴沉下来,齐毓玠板着脸懒得多想,他皱眉冷眼朝李久摇头,将剩下四位秀女全撂了牌子,匆匆示意宫人们快将这组送走落个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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