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坡带何安下走入一条小巷,巷口有两个杂货铺,巷内十余户人家。沈西坡悄声说:“每次到杭州,赵笠人都住这里。巷口店铺、巷内人家全是中统特务,只要巷内进了生人,立刻会被察觉。”
    赵笠人年轻出道时,以更新街头捕捉技术确立名声。上海租界因是外国势力范围,中统特务不便公然入户捕人,必须街头秘捕,需要在不惊动路人的情况下,将目标抓进轿车。
    但轿车门低,目标会手撑车门,便推搡不进了,如引来租界警察,特务们只好无功而返——赵笠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发明至今是中统的经典技巧。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给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弯腰,就势便将他推入轿车。”
    何安下:“这么简单!”
    沈西坡:“……嗯。”
    在一户阁楼,何安下见到了赵笠人。罕拿活佛将蛇骨定在空中后,是那个磕头如捣蒜的人。
    阁楼狭小,只有一张藤床,他横卧抽着鸦片。听完沈西坡对彭家情况的汇报,赵笠人道:“日本向东三省移民四十万人,开辟农庄,让中国孩子受日文教育,不但亡我们的国,还要亡我们的种……这位兄弟与我同修密法,是百千万世的缘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行礼感谢,他温和还礼,问:“入赘,等于把自己当女人嫁了,生了儿子得姓彭——不是个事儿,你入赘几年了?”
    何安下:“还未完婚。”
    赵笠人:“嗯?”变了脸。
    怕他说“彭家跟你没关系啊!”何安下一慌,道了实情:“彭家的女人还小,今天刚生下来。”
    沈西坡吓得哆嗦了一下。不料赵笠人没细问,眼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回过神来,似已算透何安下一生,笑笑,“不是个事儿。老夫少妻,苦日子在后头。”
    沈西坡忙继续汇报。听了半田幸稻的比武条件,赵笠人皱眉,自床上坐起。手捏鸦片膏,慢慢揉成滚圆,“杭州有一个用长兵器的高手,但已疯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兴许可派上用场。”
    拿着赵笠人手谕,沈西坡和何安下去了西湖边一座德国式别墅,占据着观湖景的最好地段。那是赵笠人的私产,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到了杭州便躲入昏暗阁楼。
    别墅地下室,锁五只德国狼犬,还锁着一个人。此人骨瘦如柴,长发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礼,道:“查老板。”
    那人哼了一声:“客气。”竟然嗓音清亮,语调高昂。
    驻在别墅的特务共两人,沈西坡吩咐他俩:“给查老板洗漱理发,换身干净衣服。”一特务道:“他是疯子。一动他,就会咬人。”
    沈西坡两眼一翻,现出笑容,向疯子作揖,“查老板,您多久没上台了?”何安下暗惊,戏剧界管名角叫老板,难道这位长兵器高手,却是个戏子。
    查老板:“很久。”
    沈西坡:“现在我要请你上台演戏。要知道,当年查老板的扮相是上海第一。”响起一片锁链颤抖之音。
    沈西坡:“给您刮须理发,好不好?”
    半晌,查老板应答:“要。”
    沈西坡挥手,两特务到查老板身边,试探着抓胳膊,见他并不抗拒,便将他从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两脚间套着一块八寸见方的铁砣。
    查老板理发整装时段,沈西坡和何安下到花房喝茶。花房尽是欧洲植物,一个玻璃罩中还养了三只绿色蜥蜴,形状恶心,但绿色纯净,又令人心旷神怡。
    沈西坡:“那种玩意叫犸龙,只在北太平洋几个小岛上有。赵笠人最爱的两本书,一是《福尔摩斯侦探集》,一是《达尔文文选》。达尔文进化论的形成,源于年轻时一次对北太平洋二十三个海岛的生态考察,关于犸龙,他写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
    沈西坡笑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垂下了眼皮,“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什么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没有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
    其身法讲究,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尽皆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赞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做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此戏来自《说岳全传》,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地位,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高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高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十一辆铁滑车,力脱而被第十二辆铁滑车辗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意指铁滑车,大枪过来,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挑滑车》,则是挑桌子。六十斤的八仙桌,他持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众龙套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武生扮相比之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夫人叫韩闽珠,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艳羡。但天妒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遭不幸后,他一日演出完,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小巷逃生的青帮分子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高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夫人?”
    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
    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
    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拜师过一名真正的高手。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夜遇袭,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运动幅度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列土封疆,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起义军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余党不敢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作为一门拳种潜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刮去胡须,剪短头发,他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查老板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痰,吐出一句:“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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