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生意较好地维持着,何安下坐在柜台里,平静地称药收钱,但时常会有一念:“我这辈子,就在柜台里活下去了?”
    不知这一念是善是恶。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柜子,构成一条一米宽十米长的空间,狭隘且没有生机。何安下可以容忍狭隘,但不能容忍没有生机,但他的生机是什么?
    是那个在岳王庙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里?
    一日黄昏,何安下刚上门板关了店,便响起敲门声。打开门板,看到了那个岳王庙中的女人。
    她发髻规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记得他,开口说:“先生,你这里有药么?”
    何安下:“什么药?”
    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终于说出:“怀孕的药!”说完,面色不改,耳朵却红了起来。
    何安下强作平静,请她入门。中国的药铺不单卖药,还配有诊病的坐堂先生,在柜台外设有一张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到方桌。
    她乖乖地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个指头。搭上女子手腕,却感到自己的脉搏汹涌澎湃,叹了声:“不好!”吓得女子失色,惊叫:“先生!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缓过神来,见她楚楚可怜,也不管有没有摸清脉象,安慰道:“你脉象温润深厚,正该多子多孙。”
    女人眼光闪亮,说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对她也日渐冷淡。
    何安下听得一阵心慌,匆忙给她开了服药,送出店门。她离去的背影,肩丰臀满,正是那日岳王庙后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唤了声:“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却听到了,转身诧异地看着他。对视她一双秀丽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过岳王庙吧?”
    女人一笑,说她去求子。
    何安下大惊:“岳王是抗击金兵的英雄,你怎么好向他求这事?”
    女人:“他帅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为灿烂,走回来两步,道:“他死后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
    何安下:“做神这么麻烦?”
    女人郑重点头:“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后天要被送入灵隐寺的观音殿中,在轿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萨保佑怀孕。她的丈夫和佣人则在大殿外守候,从大殿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轿子。她眼角一红,说:“菩萨要不帮我,我就万劫不复了。”
    何安下不知说什么好,任由她走了。
    弹指三日,天色转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宁,喝茶至夜半,终于起身出门。
    灵隐寺庙门关闭已有两个时辰,何安下自庙后菜园潜入,直至如松长老房舍。室内熄了灯,何安下轻敲窗棱,响起低沉问语:“哪个?”
    何安下:“抄经书的人。”
    如松开门,并不请何安下入屋:“今晚何事?”
    何安下:“只想问佛祖开悟的经过。”
    如松“咦”了一声,就此沉默,半晌说:“这是大事,请进。”
    入屋落座,如松叹道:“因为一颗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发了不开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抬头望见一颗明星,就此开悟证道。
    此明星,有人说是真实夜空中的一个,有人说这是暗示佛祖修炼的是名为“准提法”的古老法门。准提法的第一要点是观想在自己头顶一寸处有一星亮光,照透五脏六腑,照透日月星辰。
    准提法门是宇宙毁灭再生千百亿次之前一个名为准提的菩萨所传,此菩萨流传下来的形象只有背面。如松自抽屉中取出一面黄布包裹的铜镜,见镜后铸就菩萨背身,有十八只胳膊。
    翻转铜镜,镜面清澈,如水一般。
    如松:“依法修行,菩萨的面容便会在镜中显现。”何安下向镜中望去,却见到一位女子脸庞,正是期盼怀孕的她,不由得看痴,再也移不开眼光。
    如松不动声色,缓缓以黄布裹上铜镜。何安下如挣扎出水的溺水者,大口吸气,平稳之后,道了声:“惭愧!”
    如松笑道:“你深夜来访,不只是问一颗星星吧?”
    何安下知道被窥破心事,却不愿说明,语锋一转:“佛祖开悟证道,不会只因一颗星星吧?”
    如松点点头,道:“对。还因为一个女人。”
    何安下心惊,怔怔地看着如松。如松温言:“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前,曾有一个女人,施舍牛奶给他喝。有了营养,身体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何安下放松下来,笑道:“是从这上说的。”
    如松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何安下:“你以为怎样?”
    何安下顿时面部僵硬,如松反而笑了:“你今天为何来?不能说句实话么?”
    听了何安下的实话,如松皱起眉头。
    何安下惶恐说:“我知道我大错特错。”
    如松摆摆手:“你那点小邪念,不值一提,我只是可怜那个女人。她入庙一宿,是怀不上孩子的。”
    夜宿观音殿求子的风俗,来自北宋年间的湖北寺庙,不知何时传到了杭州。这风俗是有流弊的,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进入,殿内的花轿又是能从窗户里窥视到的,应该一夜无事,但做贼的是庙中和尚,殿内地板有机关,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怀上的是和尚的孩子。
    如松:“和尚自毁戒律,风气就此败坏。我做此庙主持,已知其中奥妙,严禁此事,封住地道,只保留此风俗。”
    何安下赞道:“善举。”
    如松叹道:“善恶难分。也许是作恶。”何安下呆住,如松许久后说:“那些与女子偷情的前辈和尚,也许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如松做主持后,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渐渐体味世事,再看佛经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许多佛经中都说佛法的功德可以转女成男,为何女人要变成男人?因为女人在现实中要受到种种限制,处境痛苦。
    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于男人,而世俗却归咎于女人。女人入观音殿一宿后仍不怀孕,她在家族中将永遭轻贱。
    如松吹熄油灯,月光透窗而入。如松头颅轮廓泛起一道银边,声音转而柔和:“我四十一岁做了主持,关闭地道已有三十三年。你可知地道入口在哪里么?”
    踩了踩脚下地面。
    为管束全寺僧众,三十三年前,如松将自己的禅房建在地道入口处。吹熄油灯,是为避免掀开砖面的身影落在纸窗上,让人看到。
    地道阴寒狭隘,走出三四百米后,眼前方始开阔,出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间,有一张雕花榆木大床,被褥幔帐已烂坏如粉,浮起浪花般的白白一层,随着何安下走近,飘移出床,溃散于地。
    未烂的是一架木梯,顶着一方铁盖。铁盖锈迹斑斑,何安下打开后,便见到花轿的底边。
    掀开的砖面在轿子前,被轿子遮挡,正是窗外窥视的死角。何安下从地下升出半个身子,凝望着绣着绿色蝙蝠和粉色桃子的轿帘。
    打开后,会怎样?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么,会不会受惊尖叫?
    如松长老冒着寺庙名誉毁于一旦的危险,让自己入了地道,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不可能不尖叫。
    只有掀开布帘后快速出手,先将她打晕……
    何安下掀开布帘,止住了出手,只见她斜在里面,头歪在肩头,唇齿微张,正甜甜睡着。
    将她抱出轿子,下了楼梯,关上铁盖,放在败絮如雪的床上,她张开眼睛,团住身子,叫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帮你。其实,我十六岁上山修道,还未经历过女人。”她两眼瞪得溜圆,渐渐有了笑意,轻声说:“你的胆子太大了!”
    临近她的身体,何安下看着放在床头的油灯。那是如松叫他拿下来的,灯架为黑铜,触手处磨得光滑,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红色。灯架雕刻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两臂反托着灯台。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无恶念”,就此进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离去了,坐回地上的轿子中。何安下独自躺了许久,凝视着油灯架上的天界力士,想:“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样。”
    回到如松室内,惊觉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却换了日月。何安下将方砖盖好,扫去土尘后,如松上早课归来,手中拎着一个小笼屉。
    早课为咒语念诵,约半个时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复整洁,并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笼屉递给何安下。
    打开,见是两层包子,一层六个。咬了,入口清爽,原来是莲藕做的馅。何安下很想去观音殿看轿子有没有离去,但不愿违如松的好意,坐下,两三口吃完了一个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递来:“慢慢吃。杂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听懂了话中暗示,默叹一声,左手接过茶杯,右手又拿过一个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几口包子,饮一口茶,吃完早餐已过去半个时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妇人,出了寺门,便天地永隔了。愿她怀上我的孩子,从此安定生活,成为一个福气的少奶奶……
    有什么掉入茶杯中,茶杯虽小,也泛起涟漪,如广阔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温热,抬眼见如松正望着自己,道了声:“惭愧。”
    如松取毛巾递来,何安下擦去泪水。如松打开窗户,晨气入屋,何安下顿感清爽。
    如松:“崇高必堕落,欢爱必离别。缘聚缘散,不过如此,还是看开了吧。”
    何安下喝完杯中茶,两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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