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8 — No.12)
    No.8
    我妈问,就这事儿?
    我说,对,就这事儿。
    就这破事儿,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她刚才干吗半分钟没说话?她又顿了顿,说,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挂了吧。我说,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觉得她是在装潇洒,嘴硬。
    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也许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经不敢说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说我懂我爸。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利兰特别像。我爸妈和她爸妈一样,虽然离异,可是七年了都没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欢妃英里一样舍不得我妈离开,而且是那种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那种。而我妈,也真的像妃英里一样,优秀、美丽、嘴硬、刚强,但是时不时还想得起来关心我爸的动向。
    所以我也一直误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要像动画片上一样,重新在一起。
    为什么分开呢?我爸那种笑眯眯的乖乖宝,当初是怎么顶撞我爷爷奶奶,即使冒着被扫地出门的危险也要娶我妈妈的?我妈身高只有一米六,我两三岁的时候,我爸得肺结核,她又是怎么独自一个人把煤气罐搬下楼,还说没事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虽然没能阻止他们离婚,但是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在香格里拉的旋转餐厅吃晚饭庆祝,我觉得他俩相处得挺好的呀。
    直到入学前半个月,我爸才在晚饭后和着《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说,耿耿啊,你考上振华,我就彻底放心了。
    我当时正在切苹果,反问,放心什么?
    他老半天没说话。我终于放下刀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下个星期天,我领你去见一个阿姨。”
    那时候,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光屁股带翅膀的小天使,左右开弓抽我耳光,边抽边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他妈给我醒醒吧!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切苹果,而且很镇定,没有切到手指头,和电视中演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我说:“好。”
    其实真的很想问,爸,这是不是你最后的激将法?
    No.9
    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一直在模拟幻想着自己是如何砸场子的。
    反正我因为考振华已经背上了阎王爷的贷款,我怕什么啊,撒泼、打滚、无理取闹、悲愤大叫、离家出走……所有电视剧里单亲子女面对父母再婚时的反抗行为,我都可以试一试,然后像那些给偶像乱点鸳鸯谱的fans一样朝我爸妈大喊:“求求你们了,在一起吧!”
    我甚至没感到悲伤或者委屈。因为这种没边儿的幻想,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胸口波涛激荡。
    然而实际情况是,周日的中午饭在我老爸的好脾气和我的软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气氛温馨,其乐融融。
    那个阿姨比我爸小八岁,在市三院做护士。她长得并不漂亮,打扮却很得体,声音富有磁性,笑起来有小梨涡,一看就是个教养良好、脾气温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一个人。
    大方,有霸气,开朗快乐。
    “耿耿,吃虾。”她夹了一只竹筒虾,放到我的碗里。然后,我爸也夹了一只虾,放进她儿子的碗里。
    七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抚养两岁的儿子。医院的工作又累又忙,为了养家,日班夜班从来不挑活,很是辛苦。
    我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他叫林帆,今年三年级,长得白白净净的,安静羞怯得像只小猫,刚见面的时候,在她妈妈催促下红着脸朝我鞠躬说,姐姐好。
    他很喜欢竹筒虾,却看着他妈妈的行动,不敢自己夹,恐怕是被嘱咐过不能失礼。我把自己那只也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姐姐不喜欢吃这种虾,你帮姐姐吃一只好不好?
    然后,我爸和那个阿姨都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么重要首肯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悲壮。对,就是悲壮。
    我爸喜欢她。又或者说,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他自己,放松、惬意,像个当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被指责为窝囊、不上进。
    于是,我连最后一点儿幻想都失去了。这不是什么激将法,因为他的心再也不为我妈激动了。可是他已经等过了,没有义务再等下去。他是一个父亲,却不只是一个父亲,他也有权利幸福。
    只是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都会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No.10
    于是,我终于肯正视现实了。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爸妈的离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离开谁你都活得下去,因为大家的幸福,并不是绑定在一起的。
    于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让那个阿姨和我爸觉得,我是希望他们结婚的。
    只有坐在对面的小男孩林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竹筒虾。
    他还小,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纳和习惯一个新家庭。
    “耿耿啊,我听你爸爸说,你下个星期就要去振华报到了?”
    耿耿。我才回过神。这个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这个名字的含义?这个名字从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无论那两个人手里的是红本结婚证还是绿本离婚证,都不能改变。我就像一座废弃的纪念碑,又或者提前终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回到家后,坐在客厅里,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评价。
    然而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对母子搬进来之后,我还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脸穿着睡衣四脚朝天地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吼首歌来开始我新的一天?
    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脸。
    No.11
    我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恍恍惚惚地踏进了振华的校门。
    报到的那天,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很多学生都是由两个以上亲属陪同而来的,除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有爷爷奶奶和其他活蹦乱跳的晚辈,美其名曰:现场励志教育。
    我拒绝了我爸我妈分别提出的陪同要求,自己带着相机和证件跑来看分班大榜,顺便对着人群咔嚓咔嚓一通乱照。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以前是三星,现在是索尼,假期新买的,800万像素的最新款,姑且算是考上振华的奖品。
    很久之后,有一群被称为非主流的晚辈异军突起。他们也时刻都带着相机或者有照相功能的手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连公共厕所的镜子都不放过。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拍自己,他们却只拍自己。
    红榜贴在围墙上,校本部和分校加在一起,很壮观的一大排。我不想和他们挤,就一直站在外围等待机会。
    八月末的秋老虎真够受的,我低头找纸巾擦汗,突然听见旁边一位大叔用人神共愤的大嗓门对着电话嚷嚷:“看到了看到了,和茜茜她妈跟李主任打听到的一样,这次的确是分了两个尖子班。对,两个尖子班,一班、二班,茜茜、杨杨和咱家小川又在同一个班!”
    大叔和我一样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继续对着电话说:“他们仨都在二班……”
    忽然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眉头大皱,对着电话抬高了分贝吼起来:“谁告诉你一班比二班好?排在前面就好啊?你急什么啊?!”
    我偷笑,无意中瞟到在那个腆着啤酒肚的墨镜大叔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个子高高的,瘦削挺拔,一直用不屑的表情盯着地面,尤其在大叔反复强调尖子班的时候,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
    肯定是没考进尖子班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No.12
    终于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同学按照班号排队,等待班主任人选抽签大会。围墙边的人哗啦一下子都散了。我知道其实他们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级了,只是还都围在那里寻找其他熟人的去向。我趁机移动到墙边,直接绕开前两个尖子班,从三班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顾看周围,所以挪动到五班的红榜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颧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
    好半天我才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男生。
    “同学,实在对不起。”他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寸头晃了晃。
    “没事。”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榜。
    很巧,我就在五班。耿耿这个名字写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认。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名字,竟然叫余淮。
    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可是念起来,耿耿于怀,有点儿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地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男生也盯着红榜在笑。
    他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指着红榜说:“我名字左边的那个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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