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也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璧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她,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可怕。
    沈璧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璧君试探着问道:“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郎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璧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已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璧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一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建立的——要毁掉却很容易。
    沈璧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困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了我个大忙了。”
    沈璧君又怔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有人会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璧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璧君怔了怔,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道:“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璧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才,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璧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交。”
    沈璧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疾已大好了么?”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得多了。”
    沈璧君道:“两位请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璧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再也用不着受别人的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郎的存在。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进来。
    沈璧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郎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璧君,沈璧君轻轻咳嗽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畔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一郎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折’,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和柳公子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璧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折’,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璧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管闲事。”
    沈璧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地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也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难为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然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说。
    是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而已。
    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再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荡,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恰巧弥补了芙蓉剑之不足,萧十一郎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两只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缜密,素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了进来。
    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到了什么。
    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
    这只碗正是昨夜那只盛汤的碗。
    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璧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掌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置人死命的杀手,柳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璧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招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是何等丰富,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乘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哧”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腹。
    突听萧十一郎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咯”的一响,刀剑俱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震,破庙的墙已被撞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郎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在往外冒,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是我平生未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着问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么?”
    沈璧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的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璧君这才轻叹一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论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姓?”
    沈璧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是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怎见得他就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嗄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地擦汗。
    沈璧君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个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愈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愈是难以看出。”
    沈璧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否萧十一郎,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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