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抵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能体会那种无助与绝望,所以反过来,便更懂她,心疼她,愿意帮助她。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一些涩涩的,她努力地别过头去,小声道:“殿下,我听了,替你觉得很难过,你能帮得上我的忙,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回到过去,帮你把那些人都赶跑了。”
    这话孩子气又温柔,而她说着话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他,声音里头分明带着哭腔。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上天给了她一次再来的机会,虽然她依旧经受了一些磨砺,可如今父母双全,兄友俱在。
    可裴云起呢?他遭受的那些委屈与凌虐,根本已经抹不去了。这些屈辱与伤痛将永远永远地刻在眼前这个芝兰玉树一样美好的人的心上,他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呢?
    她忽然觉得一双温暖的手掌擦过面颊,她愕然抬头,便觉得头被掰正,叫他用指肚温柔地抹去泪水。裴云起无奈地道:“早知会惹你哭,我便不同你说这些了。”
    “那你……总是要找人说的呀,”她有些心疼地说,“你肯定不会去和陛下娘娘说这些事情了,那你能同我说一说,至少还有个人替你分担一下呢。”
    裴云起瞧了瞧她瘦弱的肩膀,莞尔道:“你这小身板,能替我分担什么?”
    “不要看我瘦,”江苒撇了撇嘴,说,“我当初可是把你摁起来打过的。”
    裴云起不由微微笑起来。
    他替她擦干眼泪,眼见着前头月光明亮,便知道两人已经走到出口了,便主动牵起她的手,向前行去。
    她穿着不便行走的绣花鞋,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侧,努力地同他保证:“我真的很能打的,虽然不知道比不比得过你身边的暗卫,那你……你若是不高兴了,就叫我去打那个人就好了!”
    “哦,”裴云起故意逗她,“你不怕江相同江夫人责怪你么?”
    “不怕,”她语气轻快地道,“我娘说了,整个京城,还没有我打不了的人。”
    裴云起想到才闹事完的江熠,不由无奈起来,摇了摇头,他家这倒有些像是……家学渊源。
    她浑然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已经被打上“混世魔头”的称号,见从迷宫里出来,便十分欢欣雀跃,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道:“太子哥哥,你今儿叫秦王来寻我,其实就是为了带我走这个迷宫,是不是?”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指给她看。
    两人出来的一侧,乃是留园的中部,如今便在池子一角,其上菡萏冉冉,荷叶招摇,叫晚风一吹,带来习习清香与凉意。
    江苒忍不住“哇”了一声。
    她自己住的小院儿里头便种了荷花,可是如今不过露了尖尖的小荷叶,离开花还早着呢,也不知道宫里头的荷花为什么长得额外着急一些。
    裴云起想了想,终究是将话题扯到了今日傍晚的事情上,问道:“今日江熠之事,你怎么看?”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江苒想着,叹了口气,“虽然他先头不太喜欢我,但是我总觉得那幕后之人,也许不是针对他一人,而是在针对我们整个相府。”
    裴云起微微弯腰,伸手替她折了一枝最近又最饱满的荷花,递到她手中,只道:“京城的世家名流,你如今还不熟悉,倒也不必多想。江熠虽然鲁莽,但是你大哥哥同你父亲,轻易便能摆平此事。”
    江苒“嗯”了声,接了那荷花,叹了口气,“只是觉得那幕后之人阴恻恻的叫人讨厌。太子哥哥,你叫暗卫查出什么来,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他自然是应下了。可见她忧心忡忡,又有些后悔同她说起这个话题,便岔开了话题,“我听你的婢女说,你还在定州的时候,便很喜欢这些花草,如今江夫人为你种了满院子的名花。”
    她接了荷花,便笑得眉眼弯弯,“嗯,哥哥你这都还记得,你对我最好啦!”
    她一说出口,便觉得不对,果然迎上裴云起难得带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她卡了卡,果断改口,“不对,是太子哥哥,你同我的哥哥们一样好!”
    裴云起不由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只道:“你这话,我是消受不起了。”
    “嗯?”
    迎着她疑惑的眼神,裴云起慢悠悠地道:“毕竟,苒苒的哥哥实在是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排的上号。”
    江苒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发现不加上各种堂哥表哥,他都排不进前三。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
    这么一想,太子殿下对自己,是不是好得太过头了些?
    一直到江夫人派人来寻,江苒乖乖地跟着母亲回家,心里都还在想着此事。
    江夫人听说了傍晚江熠之事,正要细细问女儿,却见女儿神情飘忽,拿着一支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荷花发呆。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唯恐女儿是叫谁骗走了,忙问,“苒苒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苒神情飘忽地道,“当妹妹可真难,尤其是太子殿下的妹妹。”
    江夫人:“……???”
    江苒托腮,苦恼地想:
    毕竟她有那么多哥哥,他却只有她一个妹妹。
    想想就叫人心疼。
    江苒暗暗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对太子哥哥更好一些!
    第45章
    江相未到家之前, 便听说了幼子所干的荒唐事儿。
    他在外是儒雅温和的文士,在几个儿子跟前,却是说一不二的严父, 他素知江熠轻狂,然而平日公务繁忙, 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管教,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熠已经长歪了。
    这可是连如今的秦王殿下都敢打的主儿, 如今打了一个文七郎, 本来真得不算什么。
    毕竟大人们一贯觉得,这些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 只要没有严重的死伤, 都可以看在平日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放过去。
    结果放任着, 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江相沉着脸回到家中, 不等他问, 江锦便提着江熠到书房里头去了。他是长子, 平日也处事妥帖, 如今开口便同江相请罪道:“今儿阿熠原是我看着的,后来他出事之后, 我也赶到了现场, 文七郎中毒之事定是有疑,阿爹且先息怒。”
    江锦:傻弟弟虽然欠教训, 但是已经没月银可克扣了, 还是帮帮他把。
    江相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理会求情的长子, 只是盯着下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江熠,反问说:“你觉得, 你哥哥说的有道理么?”
    江熠看了一眼盛怒的父亲,没有说话。
    然而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少年面庞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之意。
    江相淡淡道:“我先前想着,你到底是最年幼的,我公务繁忙,未能尽到身为人父的职责,也是我的不好,你母亲又素来体弱,更是无法约束于你。也怪我一时轻纵,方才叫你养出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今日起,不等文家之事了结,你便禁足在这府中,不许外出。”
    其实这样大的事情闹出来,只是禁足,已经算得十分宽容。
    然而江熠性子活泼,最喜欢同狐朋狗友们呼朋引伴地上街游玩,酒楼茶肆之中,处处有这些少年们潇洒恣意的身影,若是叫他闭门不出,无异于是将他下了大狱,极为难忍。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辩驳,最后只是道:“阿爹,你不信我?”
    江锦看着懵懂的弟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终究是将他养得太单纯了一些。
    江相不动声色地道:“你以为,今日之事,仅仅是旁人信不信你的问题?”
    江熠反驳道:“难道不是?我分明什么也没有对那文七郎做,比试乃是他提出的,毒也不是我下的,我又何错之有?纵是文七郎指责于我,说我欺侮他家九娘,也是无稽之谈,阿爹你为什么只责怪于我?”
    他说着,便仿佛有些底气。
    而江相听着,面上怒容愈显。
    江锦如今不敢插嘴,只好警告着看了弟弟一眼,旋即起身去倒了杯茶给父亲,希望他能借着清茶平息一下内心的怒火。
    江相看了看沉稳的长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江锦还是个好孩子,平日办事也很是妥帖,江相一贯视他为自己的骄傲。
    自然,江锦的优秀,也足以说明江熠如今歪成这个模样,不能怪罪于他的教育了。
    江相心平气和地道:“便是文七郎今日没有出事,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再蹦一个赵四郎钱五郎出来?只要你继续这样子疯疯癫癫打打闹闹,早晚要出事儿的。江熠,你是我的儿子,相府树大招风,你连这点儿警惕心都没有,别人不算计你,还要算计谁?”
    江熠本来言之凿凿,闻言却是一时语塞。
    他那会儿,虽然觉得文七郎这样满脸仇恨有些奇怪,然而他根本不愿意想那么多。
    有人挑战,他便应战,毕竟他江三郎在京城里横着走那么多年,遇到过寻衅之人不下数百,从来没怕过谁。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到他的父兄。他可以年少轻狂,仗的便是父兄的荫蔽,如今反过头来,给他们寻了这样大的麻烦。
    江熠自知有错,倒也不再犯倔,微微垂下了头。
    他沮丧地道:“……我以为文七只是有些误会,如今想来,他那样对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也有些蹊跷。我拒婚的事情,阿爹阿兄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当真没有对他家九娘干什么。”
    见他认错,江相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是道:“此事,我会叫人去查。那文七郎说不准也是受人挑唆。”
    江锦亦道:“阿洌如今还在太医署守着文七郎,只等他醒了,说不准能问出一些东西,太子殿下亦是派了暗卫去探查,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他看着弟弟,语气重了一些,“你如今受点儿教训也好,往后不可再这样轻省了。”
    他这样说了一通,江相倒也没有什么好再责怪的了,只是盯着垂头丧气的小儿子,又道:“我听说,这番还是苒苒觉得不对劲儿,替你留意的,不然你哥哥们同太子殿下才没这么快能到场,我说不定要去大狱里头捞你了。”
    江熠:“……”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熠便想到了那会儿江苒满眼的幸灾乐祸。
    他便有几分不忿地道:“她说不准在那儿看了我多久的热闹,还记得替我叫救兵,可真是难得呢。”
    江相才不来管他的不忿,只是淡淡道:“你先头的月银已经扣完了,如今你妹妹也算救了你,你该如何,还需要我继续提点吗?”
    在月银的威胁之下,江熠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他倒也不是真的讨厌江苒,尤其是在今日傍晚之事过后,他就更没立场讨厌她了。
    他无非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他并不愿意相信一起长大的蒋蓠是在欺骗自己,故意说江苒的坏话,可如今再叫他对江苒冷言冷语,他又有些做不到。
    江相点到即止,倒也不急着越俎代庖,直接替他们兄妹处理好关系,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江锦一出书房,便搭着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在定州的时候,见过苒苒受苦,说来她受苦都是咱们欠她的,你万万不该如此;二来,今日若不是苒苒机灵,派人去将那侍者带回,你那侍者将你的宝剑投水,又或者叫别人看见了,你更要跳进黄河洗不清。江熠,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也该懂得这番道理。”
    江熠有些怔然。
    他苦涩地点了点头,终于是认下了,“……我知道了,先前对苒苒疏远,也是我不好。”
    两人行了一段路,便见江苒同江夫人一道从府外回来。
    江苒似乎很是高兴,手中擎着一枝有些蔫儿了的荷花,正笑吟吟地侧过头去同江夫人说些什么。江夫人亦是莞尔,瞧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去,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江锦同江熠二人停下步子,同江夫人行礼,乖乖地喊母亲。江夫人拉着女儿,见江熠闷闷不乐的,便挑眉道:“叫你阿爹训了?”
    江熠苦笑道:“阿娘你是觉得,我还不够惨么?”
    “自然不够惨,”江夫人还没开口,江苒就插嘴说话了,她轻蔑地看了看江熠,有意嘲讽,“你说话做事连脑子都不过,这个年纪了还叫人挑拨,我也就是怕连累爹爹和哥哥们,才找人给你搬救兵,不然你就是欠教训。”
    她可记仇得很。
    江熠先前对她视而不见,这笔账她记着呢,有机会肯定要讨回来的。
    今天帮他,那是看在相府的面子上!
    江熠虽然年纪小,但是比起这个妹妹来,还是高了一个头,如今见她小小又软软的那么一只,然而叉着腰十分厉害地骂人,不由瞠目结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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