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司马沉了脸,想起那大女儿素日荒唐,便说,“不必去劝!这牡丹宴,你去也可!横竖都是江家的女儿,她既然当不好,就别去了!”
    一时却有人声笑道:“这就奇了,我并没有听说有人来送信,也未曾见妹妹来请罪,横竖妹妹你这请罪,只是说给父亲听听罢?”
    江苒带着人走了进来,只给江司马行了礼,并不管上头僵着脸色的殷氏,也不管下首还精心妆点着的江云,自顾自坐了。
    江司马皱眉道:“你愈发没规矩了,你姨娘是长辈!——没人送信,是几个意思?”
    下人殷勤地奉上茶水,江苒接过拿在手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拿盖子撇着浮沫,却是一口不喝,只道:“我没接到刺史府正儿八经给我送的请帖,姨娘不过遣了丫鬟来知会一声,旋即又叫我院中的下人们听见几个殷姨娘同五妹妹院中的丫鬟婆子在墙根窃窃私语,说什么这宴席江家只收到了一份帖子,按说只能有一位娘子去,我粗笨无礼,爹爹自然是属意五娘子的。”
    说着,她放了茶盏,不轻不重的一声,反倒把江云激得身子一抖,面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畏惧神情。
    第10章
    江苒话才说完,屋内便陷入寂静,江司马惊疑的目光扫向殷氏母女二人。
    江云忙跪地道:“女儿没能管教好自己院中的下人,恳请父亲恕罪!”一时又回头望着江苒,泪水涟涟地哀求道:“姐姐是江家四娘子,定州无人不知姐姐颜色,妹妹哪里抵得过姐姐万一,姨娘初掌事,不知这请帖还有这样的规矩,并非有意为难,姐姐莫要误会了。”
    江苒端坐着,并不接她的话,只是慢条斯理地重新拿起茶盏,吹了吹,江云的身子却又颤了一颤,仿佛害怕下一刻她会将那茶盏掼到自己面上。
    江司马不悦地喝止道:“姐妹两个有话不能好好说?你吓你妹妹做什么?”
    其实但凡明眼人,就能看出来,此事的确是殷姨娘和江云从中捣鬼。刺史府不给江云下帖子,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盖因届时贵人到场,她一介庶出,身份着实欠缺了些。往往世家大族广发请帖,都是如此,只给嫡出的娘子们发,如若家中姐妹和睦,嫡出的把庶出的带上,也没什么。
    可像是江云这样直接想把帖子昧下,不叫嫡姐去的,便当真可笑极了。
    江苒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瞧着江云瑟瑟缩缩的模样,只道:“妹妹怕什么?我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若我受邀,自然会把妹妹带上的。”
    江云哪里还敢和她呛声,只好求助般看向殷氏。殷氏忙柔声道:“四娘子美名在外,若能带着云儿认人,自然是好的。云儿自幼同我住在京城,这些宴席并没有参加,虽然规矩学得好,但是这回到底是头一番露面,四娘子同云儿姊妹情深,料想当初那花朝节之事是误会,此番定能顺顺当当的。”
    这一番话,便提醒了江司马,他略皱了皱眉,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江苒,说,“你心里只怕是不愿的,你妹妹性子文静,不讨你喜欢,这原是她第一回 参加这样的场合,你便在家好好给我待着吧。”
    言下之意,竟然多少都是怕她抢了江云风头,坏了江云好事。
    江苒唇边笑意略略凝滞,旋即笑得更深。
    “爹爹以为,刺史府这回的赏花宴,只是为了叫郎君娘子们混个脸熟么?”她微笑说,“京中有贵人来,乃是咱们本家相府的大公子,爹爹想必早就得了消息。”
    江司马如今的年纪,在一城之中当二把手,一是因为他姓江,虽然同京城相府早已出了五服之外,但是不妨碍他舔着脸认这门远亲,江相权势滔天,有从龙之功,最得今上倚重,如今三个儿子更是十分有出息,十分得天家赏识。但凡同相府攀上丁点儿的交情,都足以江司马坐稳如今的位置。
    二来,便是因为江司马惯是钻营之辈,平日四处打点孝敬绝对不少,如今相府的大公子来了,他不上赶着去巴结才怪。
    火光电石间,他看着自己出落得愈发花容月貌的大女儿,心中已有了成算。
    要说拉拢,又哪里有旁的手段能抵得过结亲呢?他自身重视官声,巴巴地把女儿送上去是不可能的,可却不妨碍来一出两情相悦。
    他这大女儿,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久,性情急躁难成大事,可唯有这张脸,自认江司马便是连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相府那位表姑娘都难望其项背。
    江苒挺直了脊背,微笑着垂下眼,接受着亲爹的打量。
    上辈子,她察觉到父亲的意图之后,恼怒不已,痛斥他卖女求荣,给了江司马好大的没脸,父女俩险些反目成仇。后来她并没有去那赏花宴,倒是江云趁机跳出来,捡了个漏,江云在牡丹宴上大出风头,虽然最后没能折到那牡丹魁首,但是往后一段时间,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
    江苒说不准这赏花宴是否给两人的命运带来不同,可她若要避免重蹈覆辙,便不得不同上辈子反着来。横竖,也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
    半晌,江司马果然道:“你是江家长女,这宴席,自然该你去。这些时日你好好准备,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打发管家来同爹说。”
    江苒嘴角微微一弯,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江云在一旁白了面色,她低声道:“谢过爹爹。”
    她心里虽并不想再同江司马扮什么父女情深,可却仍然有事要问,“那日夜晚,周司马可是丢了什么要紧文书信件,我听门房说父亲这些时日归家颇晚,可要注意身子。”
    江司马眼里,后宅女眷向来难成大事,当初的李氏还好些,如今的殷氏他断然不会同她多说这些,认为不过是白嚼口舌。可思及那日周司马看向江苒的眼神,他不免又有些提防起来,遂道:“的确是有些麻烦事儿,我这些时日繁忙,便是为他找补。”说着加重了语气,“那周家的人,你们往后见了,定要避开,省得惹祸上身。”
    江苒眼皮子微微跳了跳,面上淡淡应了,行了个礼便退下。
    她起身走出这座让她觉得十分压抑的院子,到门前忽然瞧了江云一眼,她震惊到方才的泪水都还没干,瞠目结舌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蠢笨。想来,她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表现出偏心的江司马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江苒嘲讽地勾勾嘴角。
    自然是因为,江司马要的,是一个能给他换取更多利益的值钱的女儿,她江苒的这张脸摆在这里,就比江云一切的用功努力都有说服力了。
    而她,绝不只会是江司马手里的商品。
    ……
    自打花宴之事定下后,江苒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江司马好似铁了心觉得这个大女儿奇货可居,近来对她态度十分柔和,好像一夜之间,又回忆起了那原本并不存在的父女亲情。
    杜若匆匆忙忙打起帘子进屋,便见到自家姑娘坐在花窗跟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外头的春光,她为了逗她开心,便说,“娘子,适才前院的管家受了老爷嘱托来寻娘子,娘子猜猜,是拿了什么东西来?”
    江苒给她面子,懒懒道:“什么?”
    杜若噗哧一声笑出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老爷叫拿了两百两银子过来。”
    江苒听得微微一惊,坐直了身子,杜若将银票交到她手上,见她面色不虞,便知道她又开始忧心这钱的来路,便只好劝慰道:“娘子不必担忧这个,既然是老爷的心意,娘子好生拿着就是。”
    江苒看着她松快的面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上辈子她对自家超出一般官宦家庭的开支并不注意,可如今想想,以江司马区区五品官职,能随手就拿出五十两的现银,再想想平日府上的铺张,便知道上辈子的祸端绝非偶然。偏偏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而江家钱财越多,来日就越是危险——失去权势庇佑的钱财就譬如饿狼面前的肥羊,根本没有自保之力。
    “老爷说娘子今年春日还没怎么置办过新衣裳呢,”杜若为了哄她开心,便笑说,“横竖这些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娘子不必拘束了自个儿,没的比那头的五娘子还落魄些,倘或叫夫人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
    院中的大小丫鬟们都觉得自家活泼开朗的姑娘近来沉郁了些,她们年轻爱闹,因此便一齐笑起来,撺掇着江苒上街去逛逛。
    江苒被她们闹得没法子,只好换了身衣裳,便乘着马车出街了。
    “城里头的珍宝阁才进了些新鲜样式的珠宝首饰呢,据说都是京城里头贵人们时兴的款儿,”杜若绞尽脑汁地逗自家姑娘开心,“您的首饰虽多,但是大多是夫人留下来的,给姑娘家用的并不多,此番也好好地瞧一瞧。”
    江苒懒懒应了。
    她许久不出府,百般无聊地掀开帘子往外瞧去,眼见得马车到了珍宝阁前,门口停着好生威风气派的马车,拉车的骏马通身雪白,不耐烦地在门口踱着步子,喷着粗气,她一时看直了眼,等到下车去了,她便同那马车夫搭话,“敢问小哥,这是谁家府上的车架?这样神气的骏马,竟拿来套车,当真是浪费了。”
    她说话间,笑语晏晏的,头顶插着的一支口中衔着红宝的凤凰步摇晃晃悠悠,倒显得这个素日盛名在外的美人儿多出几分娇俏天真来,那马车夫一时怔住了,半晌,含糊地道:“是……京城的江氏。”
    江苒微微一怔,扭头看了看那珍宝阁,面上神色古怪起来。
    京城的江氏,便是江相的相府。江司马同江相乃是一表八千里的旁支,平素便对相府很是巴结。相府三位公子,大公子乃是今届新科的探花郎,美名在外,二三两位公子也各有千秋。京城江家,称得上一句钟鸣鼎食,鲜花着锦,是一等一的煊赫人家。
    就在数日前,京城相府大公子远道而来,寄居刺史府,整个定州城的妙龄女郎都在翘首以待,期望能与其来一段旷世姻缘。
    江苒想得更深远一些,她一直疑心上辈子那会儿江家的倾覆从突然来定州的那位京城贵客有关,此事对但凡与“京城”二字沾边的东西都极为敏感,闻言又问,“那在里头的,是你家哪位主子?”
    马车夫清秀腼腆,闻言白净的面上露出笑容,“是府中的表小姐。”
    江苒了然。
    同样是姓江,这位相府表姑娘同她却是两个命数。她出身江家旁支,因为宰相夫人膝下只三个儿子,向来渴盼着这个女儿,江相便从族中选了她,自幼教养在宰相夫人膝下,充作养女。
    丞相府唯一的女郎,自然是金尊玉贵,传闻这位表小姐性子很是娇蛮,连寻常宗室王女见她,都要退避几分。
    更有议论,说江相同今上年少时便是莫逆之交,两家曾立下口头婚约,相府这一辈没有亲生的女郎,这婚约许是落到表小姐的头上。且相府权势煊赫,下头几个皇子年岁不小,今上爱重太子,这相府的婚约,只能是给太子定的。
    如此说来,这位相府表小姐,甚至有可能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第11章
    江苒很快就把注意力从相府表小姐的事情上转移开,而是颇感兴趣地盯着那匹在原地喷着粗气,十分焦虑不安的骏马。
    她幼时身子孱弱,便跟着城中武师习武强身健体,刀枪棍棒,骑射之流,样样都粗通一些,十岁那年出了事之后,连骑马都要遭江司马发落,可骨子里对这样的骏马仍然没有抵抗力,一时见了,连眼睛都移不开。
    她刚想靠近那白马,杜若便道:“这马儿瞧着性子烈,姑娘仔细被冲撞了。”
    马车夫是个穿着黑色衣服,眉清目秀的小少年,闻言忙点点头,只是道:“姑娘仔细些,莫要再靠近了。”
    江苒却有些犹疑,恳求道:“我只摸一摸,可以么?”
    她眼睛里满是诚恳,十分难让人拒绝。
    马车夫迟疑了一下,却见江苒已经缓缓靠近了白马。白马原本喷着粗气,在原地十分不耐烦地踱步,可随着她靠近,竟是渐渐镇定下来,甚至还主动往前拱了一拱,让江苒还在半途中的手落到了它的鼻子上。
    江苒如愿以偿地摸到了白马的鼻子,湿漉漉的,她不由笑起来,白马温顺地在她跟前低下头,她又忍不住,双手环过去,抱着白马毛发柔顺的脖子,亲昵地在它头上蹭了蹭。
    华服盛装的少女沐浴在阳光下,叫细碎的阳光在身侧镀出一层浅浅金光,她闭眼,嘴角微微上扬,倚在白马身上,仿佛一副色彩柔和的画卷,充斥着宁静与祥和。
    有人坐在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刺史府的封二郎瞧着下头这一幕,竟有几分痴了,目光发直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一侧长随,“楼下那位是谁家的娘子?”
    长随躬身道:“郎君,这位是江司马家的四娘子。”
    封二郎想了想,笑起来,说,“原来是她,倒也不负盛名。”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已经离开了楼下的江苒,而是看着身侧的相府公子,见他面色稍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便心下了然。
    不管这位大公子在外口碑如何的好,旁人如何称道他是神仙中人,到底也只是个年轻儿郎。听闻江相待儿子极为严厉,只怕往日在京,这位大公子在美色一道上,只怕见识十分浅薄。
    封二郎想到父亲嘱托自己要好生拉拢他,不由心下大喜,又故意说,“大公子想来也是知晓的,下头那位,乃是我父亲部下江司马的爱女,在城中向来有定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裴云起并未说话,反倒是原先坐在一侧的一个美貌娘子嘲笑起来,说:“小门小户出身的,也只这些虚名能搏一搏,我这些时日倒也听过她,据说在射春礼上一鸣惊人,瞧着便不是个安分的。”
    这说话的,便是相府寄居的那位表姑娘蒋蓠。
    封二郎知道这是女郎之间的争风吃醋,闻言瞧过去。蒋娘子一双盈盈妙目却只状似无意地盯着裴云起,又亲昵地扯了扯他袖子,“哥哥在瞧什么?”
    裴云起神情淡淡,自她手中将自己的袖子牵出来,只道:“我那照夜白,性子暴烈,训马师磨了它数日了,还是头一回见到它在旁人跟前如此安静。”
    蒋蓠只觉得面上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封二郎对这兄妹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已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殷勤地笑说:“看来这江四娘的确有些可取之处,可要我将她唤上来?”
    言下之意,堂堂五品官员的女儿,在他之处,倒成了个可以呼来喝去的人了。
    蒋蓠面上嘲讽之意更显,可她不敢在裴云起跟前再露出自己乖戾的一面,只是微微笑着凑趣,“人家来这儿是挑首饰的,封郎君可莫要败人兴致了。”
    封二郎这才恍然自己做得太明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裴云起至始至终都未曾评判什么,再一低头,下面那依偎在马儿身侧的江苒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他身边的蒋蓠站了起来,只道:“我也去下头挑首饰了,约的娘子们等我许久了。”
    等蒋蓠离开了,封二郎才敢大着胆子继续说,“我听父亲说,前些时日,公子特地叫人给江四娘送了牡丹花宴的请帖?”
    他将蒋蓠方才的表现定义为年轻娘子们之间的相互攀比,倒是不知内情。
    裴云起端坐在窗边,他身姿挺拔,连捏着茶盏的手指都透着骨子里头的矜贵清冷,闻言略略低了眼,只道:“我先头同她见过一面,底下人便记住了。”
    这一句话给封二郎许多讯息,他心中大呼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心里愈发有了计较成算,面上只笑着道:“那也是她的福气了。”
    裴云起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懒得干涉,手指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他再一次瞧向窗外,目光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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