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宋金之际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人烟稠密。张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一个乞儿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真为丐帮擒去。”他在城中庙宇、祠堂、废园、旷场到处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他越寻越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敏的好处来:“倘若她在身旁,我决不致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住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游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宁静,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迹象。正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一座高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心想:“此家非富即贵,该和丐帮拉扯不上干系……”正转念间,似乎遥见人影闪动,有人从楼窗中跃出,相隔远了,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去做案?左右无事,便去瞧瞧。”
    当下展开轻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纵身翻过围墙,只听得有人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十六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帮主,说什么便得怎么,岂有此理!”声音洪亮,语带气愤,说的显然是丐帮中事。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
    声音从大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陈长老是挺了不起的,那个他奶奶的金毛狮王谢逊,江湖上这许多人寻觅了二十多年,谁也抓不到一根狮毛的屁影子来闻闻,陈长老却将他手到擒来,别说本帮无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那一人能办到……”张无忌又惊又喜,他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到过这粗犷的话声,知是丐帮帮主史火龙,心想义父下落已知,丐帮中并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难事,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
    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另有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胖子,衣饰形貌活脱是个富绅,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个大财主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屋里聚会,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道:“陈长老既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他奶奶的,这个……这个,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不在谢逊之手,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始终不肯吐露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依兄弟说,不如狠狠的给他上些刑罚,瞧他说是不说。”
    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了,再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露不平之色,似怪帮主什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韩山童投诚本帮,我自会对他儿子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亲自走一趟罢?”
    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他妈的什么郭子兴、朱元璋、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打起仗来都很有点儿臭本事。这次要冯兄弟亲自出马,一来是要说得韩山童归附本帮,服服贴贴,又须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将有什么打算;二来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有他妈的什么希奇古怪。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什么,便道:“谨遵帮主吩咐。”接过书信,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似反不及陈友谅之大,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秽语,说来鄙俗不堪。他听了一会,心感厌烦,寻思:“看来义父和芷若便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叫化子好好惩诫一番。”轻轻跃上一株高树,四下张望,见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料想便是囚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待两名巡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便即窜到楼底,纵身而上。但见楼上灯烛明亮,他伏身窗外,倾听房内动静。听了片刻,楼房内竟半点声息也无。他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闭住呼吸?”又过一会,仍听不到呼吸之声,探身向窗缝中张望,见桌上一对大蜡烛已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眼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窥看。房中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残酒未干,菜肴初动,却一人也无,似乎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却黑洞洞地并无灯光。他轻推房门,里面上着门闩,他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不听得应声。
    张无忌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闻到一阵血腥气从中间房传出,他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他立即闪身进房,接住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落地出声。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绵绵地,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全无,脸上兀有微温,显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头颅,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他伸指在西边板壁上戳出两个小孔,孔中透进烛光。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显然都受了极重内伤。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齐断,拳力威猛非凡。
    张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自己杀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个火焰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又见窗闩折断,窗户虚掩,心想:“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黑影闪动,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只不知义父如何会遭丐帮擒去?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悦不胜,走出房外,缩身门边,向下张望,见众丐兀自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寻思:“义父离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方教群丐知我明教的手段。”适才见那黑影往西方而去,便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跃出围墙,提气向西疾奔。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四下寻找,见一块岩石后画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张无忌大喜,心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会见。明教中诸般联络指引的暗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只寥寥数划,但钩划苍劲,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此时他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了些馒头充饥,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进门去,只听得一阵呼么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户子弟正自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三个通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银子输钱,好让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
    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答,便问那庄头道:“你可曾见到一位黄头发、高身裁的大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赌博,却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子的?这瞎子是失心疯的吗?”
    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听这庄头出言不逊,辱及义父,踏上两步,将他一把抓起,走到门口轻轻一送,人已掷上了屋顶。张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两锭大银,说道:“公子爷把银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得呆了,谁敢来追?等他走远,这才大喊大叫。
    他续向西行,不久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那是冀北的大城,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是家幽雅精洁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敲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的小鬟,抿嘴一笑,说道:“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姊姊可真开心了!”说着左手便搭到了他肩头。
    张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小鬟笑道:“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那一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
    张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说道:“对不起。”转身便走。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姊姊那一点比不上周纤纤?你便片刻儿也坐不得?”张无忌连连摇手,飞步而去。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找一家客店歇宿,心头思潮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到底含着什么深意?”睡到中夜,突然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教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指向西方。午后到了玉田,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家门外悬灯结彩,正做喜事,灯笼上写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女儿出嫁,锣鼓吹打,贺客盈门。张无忌这次学了乖,不再直入打听谢逊下落,混在贺客群中察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
    火焰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时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调虎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放手干那阴毒勾当。”他虽焦急,却又不敢不顺记号而行,只怕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们正给厉害敌人追击,奔逃之际,沿路留下记号,只盼我赶去救援,我若自作聪明,迳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趋向东南,再到宁河,自此那火焰记号便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宁河细细查察,不见有丝毫异状,心想:“果然是丐帮将我引到了这里,教我白白的奔驰数日。”
    当下买了匹坐骑,重回卢龙,在旧衣店买了件白色长袍,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的以明教教主身分,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他双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起,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一阵响亮,两只大金鱼缸给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他既挂念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连遭戏弄,在冀北大绕圈子,心中郁怒难宣,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闹一场。他劈破大门,大踏步走进,舌绽春雷,喝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起,已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什么人?干什么?”
    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砰砰连声,直摔出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他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摆着一桌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领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张无忌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龙掷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个正着,但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不料登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这才停住,双手一松,将那七袋弟子抛在地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全身瘫软,倒在柱边。群丐见此情景,无不骇然。
    张无忌“咦”的一声,惊喜交集,见圆桌左首坐着个少女,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着的却是宋青书。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张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啪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让宋青书击了一掌,再给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中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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