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手中?”赵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甚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答不上来,便岔开话题,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所中剧毒,事在紧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内力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没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从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倘若不违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十分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早已憋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断,惟一对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太差,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就再好不过,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分,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听得,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精奇,名动江湖,只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从绿柳山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驱邪捉鬼么?”站起身来,右手持剑,左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第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只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尽皆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用来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十分深奥,看一遍怎记得了?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跟第一次使的竟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收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心担忧。
    方东白问道:“阁下使木剑吗?”张无忌道:“是,请指教!”方东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上倚天剑的剑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胁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啪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若有一两招剑法忘不干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似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没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细丝越积越多,似乎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便似不断的增加重量,五斤、六斤……十斤、二十斤……偶尔挺剑刺出,真力微有不足,便让木剑带着转了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怕,激斗三百余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剑画圆,旁人除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便只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远出没无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斜击,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嚓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向张无忌胸口刺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夹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天剑让对方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了,犹如铁铸,竟然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撒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啪的一声响,他一条右臂已给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说道:“对不住了!”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赵敏点头道:“快裹臂伤!”朗声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阿三这三人,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敏肩头抓去。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张无忌一惊,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同时遭两敌掌力拍中。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各出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是一晃,转过身子,护着赵敏走了。
    第二十五回
    举火燎天何煌煌
    众人耽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小昭泪水盈盈,更加焦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顶便如蒸笼一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说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杨逍、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阳神功的冲击中和,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但杨韦二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张三丰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张无忌不放心,还是运气助太师父疗伤。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说到修习《九阳真经》的经过时,张三丰回忆起觉远大师和郭襄的往事,不胜唏嘘,而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一战扬名,欣慰之余,又想到张翠山早死,见不到爱子成名立业,不禁老泪涔涔而下。
    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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