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抵御至阳热气的煎熬,圆真的话却仍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两人从小便有婚姻之约,岂知阳顶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待他当上了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我师妹也心志不坚,竟便嫁了他。可是她婚后并不见得快活,有时和我相会,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阳顶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阳顶天虽知违犯教规,很不愿意,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终于带了她进去。自此之后,这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来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我和你们教主夫人私相幽会之地,哈哈、哈哈……我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顶,还费什么力气?”
    周颠、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言语,人人哑口无言。周颠只骂了一个“放”字,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气充塞,如要炸裂,对于明教的侮辱,再没比这件事更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灭,更由这秘道而起。众人虽听得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却都知圆真这些话当非虚假骗人。
    圆真又道:“你们气恼什么?我好好的姻缘给阳顶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爱妻,只因阳顶天当上了魔教大头子,便将我爱妻霸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阳顶天和我师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贺,喝着喜酒之时,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阳顶天,定当覆灭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今日方见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瞑目。”
    杨逍冷冷的道:“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阳教主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原来是你下的手。”圆真森然道:“当年阳顶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别说当年,只怕现下我仍及不上他当年的功力……”周颠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阳教主了,若非下毒,便是如这一次般忽施偷袭。”
    圆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师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断的向我告诫,倘若阳顶天给我害死,她决饶不过我。她说她和我暗中私会,已万分对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阳顶天,唉,阳顶天,他……他是自己死的。”杨逍、彭莹玉等都“啊”了一声。
    在圆真心中,实对阳顶天和明教充满了怨毒,今日眼见便可得报大仇,心中说不出的舒畅,这番扬眉吐气的原由,非向明教的最高层人士尽情吐露不可,要令杨逍、韦一笑等个个死而无怨,自己则大畅胸怀。再者,自己与明教七大高手均身受阴毒,内息受阻,急于比赛谁先畅通经脉,恢复功力,生死胜负决于俄顷之间,阳夫人和自己在明教秘道中幽会的旧事,杨逍等一听之下,必引为奇耻大辱,忿激之余,势将一败涂地,于是将阳顶天何以身死的情由,更加绘声绘影,说得淋漓尽致。
    他继续说道:“假如阳顶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饶了你们明教啦……”他声音渐转低沉,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缓缓的道:“那天晚间,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突然之间,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秘道隐秘之极,外人决难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却又谁也不敢擅入。我二人听到这呼吸声音,大吃一惊,便即悄悄过去察看,只见阳顶天坐在一间小室之中,手里执着一张羊皮,满脸殷红如血。他见到了我们,说道:‘你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间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杨左使,你知道这门功夫罢?”
    杨逍道:“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颠道:“杨逍,你也已练会了,是不是?”杨逍道:“‘练会’两字,如何敢说?当年阳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这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无论如何,总没法克制。阳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四层了。他曾说,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以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五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后,从未有人练到过第四层。”
    周颠道:“这么难?”铁冠道人道:“倘若不这么难,哪能说得上是明教的护教神功?”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对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闻之已久,向来神往,因此一经提及,虽身处危境,仍忍不住要谈上几句。
    彭莹玉道:“杨左使,阳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四层,何以要变换脸色?”他这时询问这些题外文章,却另有深意,他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即便一一丧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谈论往事,该当尽量拖延时间,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复行动,便可和他抵挡一阵,纵然不敌,事机或有变化,总胜于眼前这般束手待毙。
    杨逍岂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脸上现出青色红色,便是体内血液沉降、真气变换之象。据说练至第六层时,全身都能忽红忽青,但到第七层时,阴阳二气转换于不知不觉之间,外形上便全无表征了。”
    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便问他道:“圆真大师,我们阳教主到底因何归天?”
    圆真冷笑道:“你们中了我幻阴指后,我听着你们呼吸运气之声,便知两个时辰之内万难行动。想拖延时候,自行运气解救,老实说那来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学高手,便受了再厉害的重伤,运了这么久的内息,也该有些好转了。却怎么全身越来越僵呢?”
    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只教有一口气在,总不肯死心。
    只听圆真又道:“那时我见阳顶天脸色变幻,心下也不免惊慌。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我们于死地,说道:‘顶天,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师哥下山,任何责罚,我都甘心领受。’阳顶天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只见他双目瞪视,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师妹大惊,叫道:‘顶天,顶天!你怎么了?’”
    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声音虽然不响,但各人在静夜之中听来,再想到阳顶天双目流血的可怖情状,无不心头大震。
    圆真续道:“她叫了好几声,阳顶天仍毫不动弹。我师妹大着胆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来已经气绝。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安慰她道:‘看来他是在练一门极难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气逆冲,以致无法挽救。’我师妹道:‘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紧关头,陡然发现我和你私下相会。虽非我亲手杀他,可是他却因我而死。’”
    “我正想说些什么话来开导劝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后,喝道:‘什么人?’我急忙回头,却不见人影。再回过头来时,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自杀身亡。”
    “嘿嘿,阳顶天说:‘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师妹的心,却终于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爱之人,若不是阳顶天从中捣乱,我们的美满姻缘何至有如此悲惨下场?若不是阳顶天当上魔教教主,我师妹也决计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之人。阳顶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当时我指着阳顶天和我师妹两人的尸身,发誓道:‘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覆灭明教。大功告成之日,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哈哈,杨逍、韦一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只不过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胜于你们万倍了。这些年来,我没一刻不在筹思摧毁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爱妻为人所夺,唯一的爱徒,却又恨我入骨……”
    张无忌听他提到谢逊,更凝神注意,心志既已专一,体内的九阳真气便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胀得要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似胀大了几倍。
    只听圆真续道:“我下了光明顶后,回到中原,去探访我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那知一谈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我虽在光明顶上逗留,但一颗心全放在师妹身上,于你们魔教的勾当全不留心,我师妹也从不跟我说教中之事。我徒儿谢逊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还竭力劝我也入魔教,说什么戮力同心,驱除胡虏。我这一气自非同小可。但转念又想:魔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是决计毁它不了的。别说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也未必毁它得了。惟一的指望,只有从中挑拨,令它自相残杀,自己毁了自己。”
    杨逍等人听了,不禁怵然心惊。这些年来各人均不知有大敌窥伺在旁,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教,为了争夺教主之位,教内大乱,圆真这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发人猛省。
    只听他又道:“当下我不动声色,只说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过了几天,我忽然假装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的妻子,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我知这么一来,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报仇。倘若找不到,更会不顾一切的胡作非为。哈哈,知徒莫若师,阿逊这孩儿什么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鲁莽易忿,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
    张无忌听到此处,愤怒不可抑制,暗想:“原来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在暗中安排。他不是酒后乱性,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只听圆真得意洋洋的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我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那会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最后终于会尽数算到明教帐上。他杀人之时偶尔遇到凶险,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杀人之刀,怎能让他给人毁了?你们魔教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众高手争做教主,内哄不休,正好一一堕在我计中。谢逊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王盘山上伤毙各家各派的无数好手,连他老朋友殷天正天鹰教的坛主也害了……好徒儿啊好徒儿,不枉我当年尽心竭力,传了他一身好武功!”
    杨逍冷冷的道:“如此说来,连你师父空见神僧,也是你毒计害死的!”
    圆真笑道:“我拜空见为师,难道是真心的么?他受我磕了几个头,送上一条老命,也不算吃亏啊,哈哈,哈哈!”
    圆真大笑声中,张无忌怒发欲狂,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他怒气上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膨胀起来。杨逍等均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
    只听圆真问道:“杨逍、韦一笑、彭和尚、周颠,你们再没什么话说了罢?”杨逍叹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圆真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么?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身名门正派,尚未入我明教。”
    圆真道:“养虎贻患,斩草除根!”说着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落。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急,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听声辨位,纵身前跃,挡在圆真面前,左掌反撩,隔着布袋架开了他手掌。
    圆真这时刚勉强能恢复行动,毕竟元气未复,给张无忌这么挡架,身子晃动,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定了定神,上前挥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拍不到张无忌身子,却给鼓起的布袋反弹,竟退了两步,他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这时张无忌口干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到即将爆裂,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脱困,否则驾御不了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踏上两步,又发掌击去,布袋再度反弹,他又退了一步,但布袋却也给他掌力推倒,像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接连不断的乱翻筋斗,胸中气闷,竭力鼓腹,欲将体内真气呼出。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了气,再要呼出一口气已越来越难。圆真跟着发出三拳、踢出两脚,都让袋中真气反弹出来,张无忌在袋中却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手足非受重伤不可。
    杨逍、韦一笑等七人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球,更不知张无忌在这布袋中是死是活。
    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时只凹陷入内,却不穿破。这布袋质料奇妙,非丝非革,亦非棉布,乃天地间一件异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刺数刀,却那里奈何得了它?圆真见掌击刀刺都归无效,心想:“跟这小子纠缠什么?”飞起右脚,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朝厅门直滚过去。
    这时布袋已膨胀成个大圆球,撞上厅门,立即弹回,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击出,发力将那大球推开。砰的一声大响,布片四下纷飞,乾坤一气袋内为张无忌的九阳真气鼓胀,外受圆真掌力猛击,两力交迸,布袋登时炸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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