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奥,他年少学浅,岂能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全愈,否则纵然治好,也必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毫不理会。张无忌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什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一咬牙,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咱二人同生共死,若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决不独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倘若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在他“关元穴”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连及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登时手足无措。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入内找了些蜜糖,涂在常遇春“关元穴”上出血处,止住了血。心想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下。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了几大口黑血。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令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一脸讥嘲之色,却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没全错,进屋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什么东西,却一件也不识得,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死人了。”张无忌抢过药方,将几味药的份量都减少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成了浓浓一碗。
    张无忌将药碗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呕血。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我的伤竟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因此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乱削乱剜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份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没别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禁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张无忌于是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日,常遇春竟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他对张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经好了,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全交,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药物。多谢师伯!”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本来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不对,以后每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只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寒毒。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点。有时张无忌提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灵思。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害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惟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医学昌明,然西医对内分泌与荷尔蒙之功能和调治仍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子许配给他为妻。那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生怜悯,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如此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相残杀,人人自顾不暇,没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难报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过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如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际之惨,亦不下于己,便道:“你请放心,我决计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终究难除,即使以精深医术为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灸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甚为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甚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灸经》、《太平圣惠方》、《针灸甲乙经》、《孙思邈千金方》等医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心愿,若能如愿以偿,此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已一十四岁。这两年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甚为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全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七人并有礼物送给胡青牛,感谢他医治无忌。张无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伯叔也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者和给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怨仇越结越深。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服食,走到厅上,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没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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