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筋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筋斗。
    又航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张翠山凝目瞧去,见左首一艘大船上绘着一头黑色大鹰,展开双翅,形状威猛,想起当年在王盘山上所见的天鹰教大旗,心头一震,说道:“是……是天鹰教的?”殷素素低声道:“正是,是我爹爹天鹰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天鹰教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婚事会有什么话说?”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即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耽什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我发过的誓,永远记得。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份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留意爹妈说些什么。
    木筏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贴在一起。倘若方向不变,木筏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说道:“两边船上的人在动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会,有些耽心,说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斜扯风帆,转动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扯足风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
    只听得天鹰教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了罢。”殷素素提声叫道:“圣火熊熊,普惠世人。日月光照,腾飞天鹰!这里是总舵堂主。那一坛在烧香举火?”她说的是天鹰教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领青龙坛程坛主、神蛇坛封坛主恭迎。是天微堂殷堂主驾临吗?”殷素素朗声道:“紫微堂堂主。”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天鹰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什么“紫微堂堂主”,看来“堂主”的权位,还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已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论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当因是教主之女的缘故,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也是个厉害人物。
    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
    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俞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
    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抛出入海,跟着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上了对方船头。
    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天鹰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八只大海螺呜呜吹起,李堂主站在最前,程封两坛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着百来名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殷素素携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
    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
    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回来了,这十年来可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好!”对无忌道:“快向师叔祖磕头。”无忌跪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这许多人,说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张无忌。”
    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你爹爹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
    殷素素见两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四下里溅满了鲜血,低声问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动武?”李天垣道:“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听得丈夫大叫“俞师哥”,跟着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便道:“最好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
    李天垣道:“是!”他虽是师叔,但在天鹰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高于师叔。
    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两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着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
    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大吃一惊。天鹰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那知双方各有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还生下了孩子。
    俞莲舟心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
    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道人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妇人是西华子的师妹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称她为“闪电娘娘”。张翠山和殷素素也曾听到过他二人的名头。其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好手,只名声没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没半点涵养,一开口便问:“张五侠,谢逊那恶贼在那里?你总知道罢?”
    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天鹰教动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那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华子见张翠山不答自己问话,不禁焦躁,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那儿?”他在昆仑派中辈份甚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
    天鹰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阴损,适才动手时,手下有两名弟子丧在西华子剑下,本就对他甚为恼怒,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什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
    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料知西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
    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受伤的兄弟,先行救治。”
    这时天鹰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
    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他阅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手”避了开去,但这么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
    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膛色的脸上泛出了隐红。众人均知既来到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颇失名门正派的高手身分。
    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这里罢。”张翠山应道:“是。”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
    这十年之中,俞岱岩伤后不出,张翠山失踪,存亡未卜,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中人对武当五侠甚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莲舟心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和天鹰教教主的女儿结成了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询问,他必有难言之隐。”朗声说道:“我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沙、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找寻金毛狮王谢逊、天鹰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鹰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来武林扰攘不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现身,过去许多疑难之事,当可真相大白。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纭,决非片刻间说得清楚。依在下之见,咱们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
    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
    张翠山听到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自必惨重,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下落,不禁为难之极,若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报仇,但若不说,却又如何隐瞒?他正自迟疑,殷素素突然说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
    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
    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
    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因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天良,自此收敛狂性,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径,因此大可说“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谢逊”则在九年前诞生。
    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说话是决计信不过的,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
    张翠山坦然道:“不错,那胡作非为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便已死了。”
    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聪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诸般过节?谢逊待他恩义深厚,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他没死,他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
    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什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人间的险诈机心,从来没碰到过半点,若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什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
    西华子微微冷笑,问无忌道:“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那里啊?”
    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
    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天鹰教的殷姑娘,真是你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随即斥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我夫妇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立涛两人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立涛?”
    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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