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岱岩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之物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细语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什么“俞三侠……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什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抛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让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暮春,本不该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
    舱中那人道:“天鹰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便客气。俞三侠向来行侠仗义,我们不能害你性命。请你留下屠龙刀,在下便奉上蚊须针的解药。”
    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模糊细微,引我走近,乘机发这细小暗器。”想起海沙派众盐枭对天鹰教如此畏若蛇蝎,这暗器定然歹毒无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一脚踢开铁门,纵身便往船舱中冲进。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挥掌拍出。俞岱岩右掌击出,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舱中人向后飞出,喀喇喇声响,撞毁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岩但觉掌中一阵剧痛。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道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双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时穿入他掌中。对方虽在他沉重掌力下受伤不轻,但黑暗中不知敌人多寡,不敢冒险迳自抢上擒人,又即跃回船头。
    只听那人咳嗽了几下,说道:“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过在下这掌心七星钉却也另有一功,咱们半斤八两,两败俱伤!”
    俞岱岩急忙取几颗“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嚓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果然锋锐绝伦。他横七竖八的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扎一般。舱中那人纵身跃向后梢,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什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拦腰斩去。
    那人见来势凶猛,顺手提起一只铁锚一挡,嚓的一声轻响,铁锚从中断截。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这毒,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本不如何重视,便将刀掷在舱里。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取解药。俞岱岩觉得掌中疼痛加剧,问道:“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解药,有甚好笑?”
    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你这人当真傻了,不等我给解药,却先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允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后给不是一样?”那人笑道:“你手里有刀,我终究忌惮你三分。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抛,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刀入我手,还想我再给解药么?”
    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天鹰教无怨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他向来行事稳重,原不致轻易上当,只是此番一上来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敌舟,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换取解药,竟低估了对方的奸诈凶狡,当下沉住了气,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鹰教中的无名小卒,武当派要找天鹰教报仇,自有本教教主和众位堂主接着。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教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这般说,竟如当俞岱岩已经死了一般。
    俞岱岩只觉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伸手抓住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听那人唠唠叨叨,说得高兴,俞岱岩猛地里纵起,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去。
    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急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此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堕下去,砍向他膝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挺举大刀,只觉劲风扑面,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决难抵挡,当下双足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虽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没让过,一掌正按中他小腹,但觉五脏六腑似乎一齐翻转,扑通一声,跌入江中。
    俞岱岩吁了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屠龙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影闪动,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间,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来路瞧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双手交替,急速扯动白练。俞岱岩待欲纵向船头击敌,身上毒性发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时昏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见到这面小小镖旗。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浪中腾身跳跃,心道:“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我到底怎么了?”其时脑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有人抬着,而所处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厅。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不能转动。
    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便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想到:“我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两个人在说话。一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们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不肯见告姓名,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罢。”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言下颇为无礼。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兴,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说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似略感舒畅,问道:“尊客有甚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是不是承担得下?这单镖非同小可,却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他是少林派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相当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一口气连发七七四十九枚钢镖,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声。只武当、少林两派弟子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并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名声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款。”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我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银子,那也难说得很。我这三个条款也挺不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叫你吃点苦头。”
    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嘭、砰嘭几下,将一些沉重的物事接连抛到了桌上,说道:“这里二千两黄金,是保镖的镖金,你先收下了。”
    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这几万两镖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挣得起。”
    俞岱岩项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料想他开设镖局,大批的金银虽时时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见到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消一点头,这二千两黄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动心?
    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问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就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
    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咦”的一声,固然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张大了口,却吐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劲,周身却不听使唤,此时全身俱废,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我们少林弟子,虽跟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这位爷台身上有伤,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
    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好!今日三月廿八,到四月初九,你如不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当真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罢!”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落在地,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向他凝望,没法回答。但见这都总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
    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显然是个妙龄女子,不知何以要乔装改扮?想不到她武功如此了得,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说出来也甚响亮,但这姓殷的女子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瓶打得粉碎,这份功夫,远非自己所及。
    都大锦主理龙门镖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见过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只怕天下各处的镖行也闻所未闻。虽对这单镖心生狐疑,但镖金丰厚,且走镖的以少惹麻烦为上,也不再和俞岱岩多说。当下收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好饮好食供养,随即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套车赶马,预备上道。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里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鱼跃,鱼儿化为龙。”
    俞岱岩躺在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纵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上武当山去。”又想:“救我的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谁?都总镖头说他形貌俊秀文雅,是女子所改扮,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她一面,更不能谢她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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